33 鋼琴師

埃爾森市黃金地段的一幢獨棟別墅內，一個金黃頭發的青年醉醺醺地推開卧室的門，噗通一聲栽倒在床前的沙發上。剛才，他吐得一塌糊塗，現在腦子一團漿糊。他夢到許多事，他的妻子和他剛滿一歲的孩子。他們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呢？

過了不知多久，他聽到有人轉動門把。他掙紮着爬起來。他的繼母花枝招展地走了進來，看到他時就開始咯咯地笑。她站在他面前，濃密的黑卷發垂下來。

“什麽人惹你不高興了，波曼？這個世界上，竟有人敢惹拉斐爾·林奇的兒子？”

“娜塔莉，一晚上你去哪兒了？”青年咕咕哝哝道。她還是那麽漂亮，白皙細嫩的肌膚有如嬰兒，嬌豔欲滴的紅唇就像一朵待放的玫瑰。這會兒，娜塔莉眨着天使般無辜的藍眼睛，輕快地在原地轉了個圈。

“還能去哪？到處閑逛呗。”她嬌笑着軟倒在繼子懷裏，和唇色一般嫣紅的指尖撫弄着他打卷的短發，“你爸從來不肯陪我。”

波曼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朝空中噴出一口酒氣，道：“他有更重要的事。”

“不過是找他親愛的跟班去了吧？你爸的口味可真怪，先前喜歡修女，現在倒喜歡上男人了！不過也好，這樣我們才能多逍遙一陣子。”

娜塔莉起身，将鏈條鑲金的手包随意甩在地毯上，一邊脫衣服一邊朝浴室走。波曼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牆上。他怒氣沖沖地低頭對着她，卻在看到那雙似有魔力的藍眼睛的同時軟化了下來。一股濃郁的甜香從她身上彌漫開來，熏得他有些恍惚。

“聽我說娜塔莉，不管我父親做什麽，你都沒有評判的資格。”

聞言，他的繼母咧嘴怪笑起來：“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你打我呀？有本事你就打我呀！”

稍稍冷靜的波曼頓感血氣上湧。他揮拳砸向她的胳膊和腿，卻避開了她最最寶貝的臉。那張天使般的面孔如同護身符咒，讓他下不去手。

娜塔莉一面挨打，一面笑得更歡了：“誰不知道那個鋼琴小子已經騎到你頭上啦！家族繼任者是一個外人，而不是你爸爸的親生兒子，真是天大的笑話！”

波曼收了手，喘着粗氣。他蹒跚着爬向床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混沌的意識中，唯獨一個清晰的念頭如陀螺般飛旋--

他要取代那個小子，以父親的副手的身份出席十老頭的年會，讓大家看看清楚，到底誰才是林奇家族的繼任者！

與埃爾森市相隔數千公裏的花園城市格爾德，東北方的狹長半島上，建築着林奇家族的壁壘。八幢別墅面朝大陸，背擁大海，呈半圓形排列。前兩棟住着林奇家族的家兵家将，往後依次是家屬、退休幹部、明星和單身漢的宅邸。右手邊倒數第二座不起眼的黑色小別墅，擁有這八幢裏最佳的臨海景觀。林奇家族的首領，十老頭之一的拉斐爾·林奇就住在這裏。

一大早，頭發花白的拉斐爾躺在床上用了早飯。近十年來，為了身體健康，他一直堅持吃粗糧。在十老頭當中，他的年紀最輕，要走的路也最長。十老頭之所以被成為“十老頭”，和成員都是老頭子脫不開幹系。至少得再活個二十年，才有可能取代老不死的“教父”考利昂，坐上十老頭的頭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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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着黑麥吐司，喝着蒸餾咖啡。咖啡杯端到嘴邊的時候，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幾滴咖啡落到絲綢睡衣上。他壓低眉頭，盯着右手手掌，張開五指又握緊成拳。只是不小心罷了，他不可能老得這麽快。

拉了下床頭櫃上方懸吊的拉繩，立刻有仆人進來。拉斐爾指了指自己弄髒了的衣襟，面容清秀的年輕男仆手腳麻利地給他脫去睡衣，呈上折疊整齊的西服套裝。男仆正要給他穿上襯衣時，拉斐爾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男孩機靈地轉了轉眼珠，便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站在連身鏡前，拉斐爾邊穿衣服，邊打量自己的外表。注射過肉毒素的額頭沒有擡頭紋，再也不能呈現自然的表情。他從上到下地給襯衫扣扣子，扣到一半時，右手又無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看着不斷抖動的手指，臉上寫滿了驚恐。

這個時候，隔着厚厚的遮光窗簾，傳來流水般美妙的鋼琴聲。拉斐爾怔了怔，仿若一股春風拂過臉頰，流過指尖。回過神來時，他驚奇地發現--手不抖了。

精神為之一振。

穿好西裝打好領帶，踱步走過長長的庭院沿廊，他仰頭欣賞廊頂富有宗教色彩的古典主義壁畫。庭院裏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遠處海浪拍岸的濤聲和着鋼琴的旋律，一波一波地湧上心頭。陳年舊事如海底的淤泥被浪濤帶起，沖到岸邊。他回想起現在擁有的一切，便覺過去舍棄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只有付出什麽，才可能得到什麽，這是他的人生信條。為了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即使要他抛棄現在的美好，他也心甘情願。

拉斐爾在一扇雙開雕花棕紅色實木大門前停下，旋動流雲造型的純金門把。鋼琴聲即刻放大，一架奶白色的三角鋼琴映入眼簾。露在外面的琴弦跳躍不止，珠玉般的音符如同夜空中的銀河，充滿了這間占地兩百平米的空曠大廳。

聽到腳步聲，樂聲戛然而止。鋼琴後探出一張蒼白的臉，淡得近乎透明的金色卷發柔順地貼着玫瑰色的臉頰，花瓣似的薄唇因欣喜而抿成一條彎彎的紅線--

“早安，拉斐爾先生。”

“早，澤克希斯。”拉斐爾走到牆邊的雕花紅木沙發前坐下，笑眯眯道，“不用管我，你彈你的。”

澤克希斯有些不安地扭着嘴唇，瞥見主子認真地點了下頭後，方才勾起嘴角，舉臂下落。瀑布般的逆行音階，從他細瘦而修長的指尖傾瀉而下。拉斐爾身子陷進沙發裏，眯起眼，仿佛沉浸在音樂之中。一曲終了，他啪啪地鼓起掌來。

“當初那個抱着玩具鋼琴的小鬼頭，轉眼已經這麽大啦。琴也彈得更好了。”

“這都是拉斐爾先生的功勞。沒有先生的精心栽培，在下絕對不可能擁有現在這一切，就連彈琴都是癡心妄想。”年輕人謙虛地低下頭，複又擡起手指，“下一曲，獻給拉菲爾先生您。”

這段旋律簡單而歡快，結尾處是一段明快的三度琶音。對音樂毫無興趣的拉斐爾，完全沒發覺這首曲子以前聽過。盡管如此，他仍維持着慈祥的笑臉道：“好熟悉的曲子。”

金卷發青年低頭微笑：“這是……在下學會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就在您送給在下玩具鋼琴的那天。”

聞言，拉斐爾感慨地喟嘆一聲：“你一直很努力。”

“為了報答先生的知遇之恩，在下會竭盡所能。”澤克希斯正色道，“最後一曲，預祝這次的凱旋。”

他彈起了《勝利奏鳴曲》。當然，他的主子并不知道曲名。他有些失去耐性，慢慢踱到演奏者身後，把手搭在他纖瘦的肩膀上。

“昨天晚上……波曼打了電話來。”

澤克希斯眨了下眼，手指沒有停。

“那個小子也想參加十老頭的年會。”拉斐爾壓低聲音道。

旋律中摻進了兩個不悅耳的雜音。青年眨了眨明亮的寶石藍眼睛，眼中閃過一絲陰鸷。細微的面部表情變化，被他的主子看在眼裏。他安撫地拍了拍青年的後背：“我不會同意的。那小子實在胡來，沒有章法。”

“波曼少爺也是好意，想為先生盡一份力。”澤克希斯的目光轉回黑白鍵。

“哼！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拉斐爾憤憤地轉身離開。突然嘭地一聲巨響，大門向內打開，差點把他撞倒在地上。幾乎同時，澤克希斯從鋼琴凳上一躍而起，扶住了主子。波曼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第一眼看到老爹和老爹背後的人，臉立刻漲得通紅，也顧不得扶上老爹一把。

“爹！為什麽帶這家夥去？”他氣呼呼地指着一臉冷然的澤克希斯，“他不過是個玩鋼琴的，我才是你兒子！”

拉斐爾已經站穩身子，扯了扯領結，愠怒地盯視着兒子：“注意你的措辭，波曼！如果你是我的兒子，就應該尊敬澤克希斯！作為我的副手，他這十年來為我們家族作出的貢獻，你難道沒有看到嗎？”

波曼輕蔑地打量着身形瘦弱的美麗青年，努嘴道：“他确實做了些該做的事。不過，再怎麽說，他也不是林奇家的人。”他滿意地欣賞着澤克希斯壓抑着憤怒的眼神和嘴角，繼續不知深淺地說：“只有我，您的親生兒子，才有資格代表林奇家出席年會。帶我去吧，老爹！”

不待拉斐爾開口，澤克希斯忽然吸了下鼻子，幽幽地道：“‘甜心小姐’。”

“……啊？”

“沒想到波曼先生有用女士香水的癖好。”澤克希斯淺淺一笑，“甘佐今年的限量版，全球發行量不超過10瓶，娜塔莉小姐前陣子想要，費盡周折才弄到的，所以印象很深。”

波曼白白胖胖的臉上滲出汗來，指向他的手開始顫抖：“無……無論你想暗示什麽，那都是子虛烏有！你血口噴人！”

“夠了！”拉斐爾一聲怒喝，“你們都給我滾！”

兒子完全是不打自招。雖然他與娜塔莉的結合完全是出于利益，但這種醜事傳出去，對家族名聲也有不利影響。早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然戳破了，不如順水推舟。于是他氣得抖動着嘴角，指着兒子的鼻子道：“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林奇，我也不會把家業交給你這個廢物！”

“還有你！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去！”

他看向澤克希斯。雖然臉上嚴肅，眼神中卻流露出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鋼琴師了然地點頭應允。主子是想趁此機會，徹底打消兒子的荒唐想法。

波曼胖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在父子二人争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澤克希斯噙着勝利的微笑，悠然退出了鋼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