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聖十三的末日（一）

“只能開到這裏，再往前到處都是監視器。”俠客陽光地一笑，朝下車的雪夜揮了揮手。

“到時我會打電……打手機的。”雪夜朝車裏喊道。

副駕駛坐着的庫洛洛，向她遞去一個戲谑的眼神，好像在嘲笑她與時代脫節。雪夜裝作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在凍島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長大，不知道手機有什麽好奇怪的。

畢業測驗将于晚八點準時開始，七點半開始進場，而現在是下午五點半。太陽剛落到群山的邊緣，空氣中少了幾分濕熱。目送載着旅團的汽車遠去，雪夜轉身向修道院的方向望去。

仍舊是灰盒子似的死氣沉沉的建築，坐落于西南方山坡的頂端。沿山路蜿蜒而上，走過半個鐘頭，來到一個轉角時，她忽然覺得似曾相識。至今為止，這是她第二次走上這條坡道。第一次是個下雪的夜晚，她帶着弟弟從黑幫的車子裏逃出來，然後雙雙暈倒在這裏。

“沒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

那些東西，必須趕在旅團破壞修道院之前搶救出來，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而且絕對不能被維拉爾發現。

雪夜邊想邊走，不知不覺來到一個岔路口。右手邊的路通向修道院，而左手邊的不知通向哪裏。雪夜站在原地，足足回憶了三秒鐘，确認以前沒有這條路。距離她上次離開，已經過了十五年，修建了新的道路也不足為奇。

路旁設一個警衛亭，紅白相間的橫杠攔截了路口。因為為時尚早，前後并無車輛等待通過。雪夜走近時，警亭的小窗裏探出一張臉。警衛員是個身材魁梧的平頭青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

“對不起，請出示您的證件。”

“我沒有證件。”

“那可就難辦了。沒有證件可不能放您進去。”警衛員抱歉地笑笑。

“是你們邀請我來的。”雪夜斜瞥了他一眼，“還不明白的話，去問你們院長吧。”

平頭男子愣了兩秒，突然迸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院長她等你很久了，‘女王’大人。”

雪夜微微訝異：“你見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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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雖然長變了許多，但感覺上一模一樣。話說回來，你也見過我，”警衛員燃起一根煙，朝空中吐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不過，應該不記得了。除了‘國王’，你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其他孩子。”

雪夜睜大眼睛，仔細觀察他的長相，果然什麽也想不起來。

“失禮了。”她低頭道，“那時候我還太小……”

“哪裏的話，您太客氣了。”

“那麽，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雪夜的唇角抽動了一下，“如果是現在的你，我肯定不會忘記。”

“哎呀，突然被您這麽說，真不好意思。”平頭男縱聲大笑。

“現在的你，很強。”

她剛要邁步，忽然被一條粗壯的手臂攔住了去路。

“……這是什麽意思？”

“實在抱歉，規矩就是規矩。即使是你，沒有證件還是不能進。”警衛員抖了抖煙灰，搖頭笑道，“即使被院長責罵，我也不嫩壞了規矩。請您諒解。”

雪夜眨了下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如果想給我留下印象，你已經成功了。”

“哈哈哈！豈敢豈敢。順帶一提，禁止攜帶任何武器和通訊設施入場。”

“這就是……這所修道院能夠存活至今的原因之一。”她嘆了口氣，反手伸向鬥篷的背後。

正在這時，一道風從兩人中間穿過。平頭男眼疾手快，只聽嘭的一聲，一個人影向後仰倒，在落地之前抓住了雪夜的鬥篷，竟生生扯下了巴掌大的一塊，緊接着又向後嗤了十餘米，這才真正停下來。剛一停下，他立刻原地彈起，向反方向飛也似的跑了。

“是個小毛賊，估計本想闖進會場偷點東西，失敗了就順手牽羊。”警衛員望着小男孩的背影，吐出一口煙圈，“趕緊檢查一下，有沒有丢東……”

話音未落，雪夜就奔了出去。

那個小孩，在被打飛的同時，竟然不忘偷走她的手機……

逆時針跑了大半圈，越過一個坡頂，視野的左下角閃過一個黑影，再一定神，已經不見了小偷的蹤影。雪夜眨了眨眼，随即跑下山坡，在黑影消失的地方四下打量。

按他的速度，絕對不可能在眨眼之間消失掉。可以解釋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念能力，而其二……

走了幾步，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果然出現一個窨井蓋。雪夜打開鐵蓋，底下漆黑一片，隐隐傳出水流聲。她裹緊了鬥篷，沒有猶豫的時間，果斷地縱身跳下。

落地時液體迸濺，腳下毫無疑問是下水道，陰冷的黴味和臭氣交織。然而雪夜無動于衷，豎起耳朵聆聽。帶起水花的奔跑聲漸行漸遠——他果然在這裏！

确認小男孩逃跑的方向，雪夜掏出手電，拔腿追了上去。下水道離奇曲折，岔道衆多，每次感覺将要追上，都會被牆堵住去路，或者面臨多條道路的選擇，或者要順着牆壁上的簡易梯子爬上爬下。不知追了多久，雪夜終于捕捉到剛爬到梯子末端的人影。動作敏捷，讓人想起爬樹的猴子。

她緊跟着三兩步躍上平臺，發現前方正中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道，道口隐隐有光閃爍。那光忽然一滅，過幾秒又亮起來，料想是那小鬼遮住了光線。雪夜提防着可能的陷阱，奔向光源。原本只有一點的光芒越方越大，最終化為一個扁扁的長方形。

出了下水道，雪夜來到一間磚石牆壁的寬敞房間，沿牆每隔兩米豎着一根細細的水管，管壁布滿紅鏽，末端接着一個簡陋的蓮蓬頭。不遠處站着那個綠頭發的小鬼，旁邊陪伴着一襲黑裙服的修女。

“這裏是……”雪夜睜大了眼。

“是澡堂哦，聖十三修道院的浴室。”綠毛小鬼咧嘴一笑，原本應是門牙的位置黑洞洞的。下一秒，他突然哇哇大哭起來，邊抹眼淚邊抽噎道：“嗚嘩，居然能見到‘女王’大人，凱西……好幸福……這樣真的可以嗎？”

“當然。這都是你努力的成果，傻孩子。”一旁的修女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彎彎的眉眼透出冬日暖陽般柔和的光輝。她靜靜地凝視少女的黑瞳，眼睛一閉一睜，像等到游子歸家的母親一樣張開懷抱——

“你回來了。”

雪夜的神情有些緊張，嘴巴抿成一條線。但這表情只持續了一剎那，下個瞬間，她便露出微笑，走上前迎接修女的懷抱。

“我回來了。”

兩人擁抱的場面，把一旁的凱西感動得涕淚縱橫，幹脆一屁股坐倒在石磚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驚得雪夜放開修女，詫異地注視着小男孩。

“凱西，不要哭……這樣怎麽能做好‘女王’的引路人呢？”莫艾莉溫柔地責備了一聲，随即對雪夜道，“等你洗過澡，這孩子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

修女從身後的竹籃裏取出一疊整齊幹淨的套裝，套裝上放着毛巾、肥皂和梳子。

“換洗衣服已經備好了。不用擔心，我們不會沒收你的武器。把這裏當作你的家就好。”

“他拿走了我的手機。”雪夜瞥向綠毛小鬼，對方被她這麽一看，立刻吓得躲到修女的背後，像小貓從牆角後探出腦袋一樣，膽怯地偷瞄着她。

“這樣啊。凱西，把東西還給人家。”見小孩戰戰兢兢地遞過贓物，修女又打圓場道，“請不要生氣，這全是為了迎接你進來。如果沒有邀請函，說什麽也不能放進來……我是這麽交待的。”

手機這麽輕易地失而複得，有點出乎雪夜的意料。如果這兩人想加害于她，在她爬出下水道時就是最佳時機，沒必要兜這麽大的圈子。她接過換洗衣服和洗浴用品，點點頭，修女便帶着小男孩轉身離開。臨別時，凱西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讓雪夜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病人不知道自己哪兒不舒服，但就是有點不對勁。

兩人離開時帶上了大門。浴室空蕩蕩的，因此顯得比記憶裏更寬敞。時值盛夏，在既無暖氣，又無前人留下的蒸汽的浴室洗澡，也不會感到冷。她解開鬥篷，發現鬥篷與和服的下擺都濺上了污水。靴子更不用說，髒得恨不得立刻刷洗。于是她旋開龍頭，測試水溫後脫掉全部衣物，将它們和鞋放在水流下沖洗，自己則到隔壁的蓮蓬頭下洗澡。

水流和過去一樣，是未加溫的涼水。冬天更是冰冷刺骨。十五年來，修道院的制度絲毫沒有改變。雖然一開始難以忍受，但只要撐過三次，便會漸漸習慣這種水溫。修道院的孩子們大多把這當成修業必經的試煉，所以雖然常被凍得嗷嗷亂叫，卻沒有什麽怨言。

在這裏，不要妄想改變環境。順應它，是唯一的出路。

在這種制度下，體質虛弱的孩子慢慢被淘汰。雖然只是間封閉的修道院，卻無時無刻不在模仿外部世界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

那個叫凱西的小鬼，看上去弱不禁風，但畢竟是經過修道院提煉出來的精品，身手和智力絕對不弱。而且，他最後的眼神……

清涼的水流沖擊腦殼時，雪夜頓時像吞了薄荷似的清醒——

那個眼神，活像盯着爪下耗子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