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聖十三的末日（三）

洗完澡，雪夜換上修道院的夏季院服。原本拖到腳踝純白棉布長裙，此刻只能勉強碰到膝蓋。黑色圓頭布鞋小了不止一個碼數，穿着擠腳。雪夜掙紮了片刻，終于甩掉鞋子，用濕漉漉的舊衣服包裹着三節槍，提着同樣濕漉漉的靴子，光着腳走了出去。門口的走廊空無一人，灰色石磚盡頭隐隐傳來彈珠碰撞的聲音。她循聲走到轉角，那個綠頭發的孩子正蹲着玩彈珠。看到她的瞬間，他像觸電了似的立馬爬起來，瞪圓了碧綠的大眼睛，一臉驚異。

“出來了嗎，完全沒聽到腳步聲呢，不愧是‘女王’大人！”

雪夜向他走近，語氣淡然：“莫艾莉修女呢？”

“修女大人正在主持畢業測驗，所以由我來當你的引路人。”凱西腼腆地一笑，嘴巴抿成彎彎的弧線。

“……”雪夜眨了下眼，“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歲。去年畢業的哦。”小男孩邊答邊蹦蹦跳跳地小跑起來，“還得了優秀畢業生的稱號呢，嘻嘻。”

雪夜緊跟着他。凱西的動作看起來很輕松，速度卻很快。她故意放慢腳步，前面的凱西也随之停下，扭頭望過來。

“怎麽了，‘女王’大人，很快就到餐廳了哦。”

雪夜抿了抿嘴，繼續跟上。

兩人依次來到縱深格局的餐廳、十五年前畢業測驗的忏悔室、鏽蝕鐵門的鐘樓。每到一處，凱西就複述一遍她在那裏做過的事，如數家珍——

“您剛來的時候，在這裏用木勺挖掉了別人的眼球，實在太厲害了！”

“八歲就能參加畢業測驗，不愧是‘國王’和‘女王’！”

“冬天在這種地方過了一天一夜，這種堅韌的精神，是凱西的榜樣！”

從鐘樓上俯瞰，仿佛當時推下樓的屍體還硬邦邦地躺在那裏。

“吶吶，‘女王’大人。”

“……什麽？”

“要不要去看看夏天？”凱西指着不遠處山坡上的墓地，黑洞洞的門牙晃着。

“不用了。”雪夜轉身離開。鐵門發出貓抓黑板的噪音，讓她莫名煩躁起來。

“哎？為什麽？”凱西追上來，滿臉好奇。

“他……已經到了別的地方。”

小男孩了然地點點頭。他以為雪夜所指是天國，而雪夜心裏所想，卻是存在于現實世界、千裏之外的某處。

“我想去看看以前的房間。”

“可以啊。”凱西拉過雪夜的手，帶她來到一間陰冷狹窄的卧室。屋裏擺着兩張單人床，窗口蹲着一只耳朵尖尖的貓。聽到人聲，貓咪飛速轉頭，視線在兩人臉上兜了一圈，毛茸茸的尾巴在窗臺上拍了拍，然後慢慢轉過頭，繼續眺望窗外。

“這只貓，我在十五年前見過。”正是它目擊了維拉爾偷走夏天的靈魂石。

“哎~？您是開玩笑的吧，‘女王’大人？貓咪可活不過十五年哦。這只，說不定是它的子孫哦。”說着，小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拎起貓脖子後面那塊皮毛，把它帶到雪夜面前。

【你好，還記得我嗎？】

雪夜試着和它說了幾句，對方卻充耳不聞，伸長了腿腳在空中亂抓亂撓。試了幾次之後，雪夜背過身道：“放它走吧。”

“哎？為什麽？”凱西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抱着貓竄到雪夜面前。

雪夜咬着下唇，握緊了拳頭。

“吶吶，告訴我嘛，到底是為什麽？”小男孩絲毫沒察覺雪夜的情緒變化。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突然的爆發讓凱西吓了一跳。他退了半步，戰戰兢兢地問：“怎……怎麽了？我做錯什麽了嗎？”

小男孩碧綠的眼眸中，倒映出雪夜從未見過的自己。她按住急劇起伏的胸脯，勉強平靜下來，柔聲道：“你沒做錯什麽。好了，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看着她眼睛的瞬間，凱西忽然渾身顫抖，猶如遭到電擊一般。他愣了半晌，僵硬地點了點頭：

“好——啊。”

毫無預兆地，腳下的石板開始抖動，如同拼圖板上的方塊，左右上下，錯置拼接，移開的地板下黑洞洞的，深不見底。就在雪夜的注意力集中于變幻的地面和保持平衡時，視野突然為一片白色占據。定睛一看，一只千紙鶴停在她的鼻尖，正緩緩地顫動翅膀。正要伸手去抓，它卻倏地一下飛走了。

“這是……！”

緩過神來，她終于看清，整間房飛滿了五顏六色的千紙鶴，紅橙黃綠青藍紫，如同星辰照亮了陰暗的小屋，每只都如蜂鳥般懸停在空中，飛速扇動的翅膀難以用肉眼辨認，既像蝴蝶的群舞，又似精靈的聚會。

“依您的吩咐，我把您的東西帶來了。”凱西水靈靈的綠眸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雙手掐緊了尖耳貓的脖子。貓咪窒息般的嘶叫刺破了眼前如同幻境的美景。

“放了它。”雪夜注視着凱西的手。

“為什麽？”凱西歪了歪頭，手指深深陷進貓的毛裏，看不見了。

雪夜一沉眼，迅速切換到“絕”的狀态，走到男孩近前，死死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頓地道：

“我說，放·了·它。”

話音未落，剛才的白色紙鶴悄然飛來，幻化為一道耀眼的白光——

轟隆！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在房間回蕩。凱西手一抖，尖耳貓啪地摔在地上，嗓裏發出嗬嗬的喘息聲。小男孩向前踏出半步，踩上地板上的幾滴新鮮的血跡，一邊擡手蹭了蹭臉頰，張開手掌。掌心一抹豔紅。煙塵散盡，他難以置信地盯着腳步不穩的少女，純真的臉孔突然扭曲。

“是你、是你自己要看的！吶，不是我的主意哦，是你自己想要的哦。”

他的對面，雪夜的身子晃了兩下，黏稠的液體将黑發結成了绺，染紅了從肩膀到腰際的白裙服。她緩緩擡起頭，左半邊臉已經血肉模糊，右半邊的臉則純淨如雪，看不到疼痛，看不到憤怒，看不到悲傷，有的只是……

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夜景的，仿若遺世獨立的麻木與淡漠。

綠毛小鬼眨了兩下眼，忽然大笑起來：“你不是‘女王’，‘女王’才不會這樣醜！哈哈哈，醜八怪！醜八怪！”

雪夜甩掉包裹武器的衣服，周身的氣順手臂延伸到“春翁”的刀刃——念的高級應用技“周”！

“凱西……剛才那只紙鶴，爆炸時說了什麽？我沒聽清呢。”

“對哦，爆炸聲影響了放音效果。下次加一個延時吧……”

凱西低頭思索着，忽然瞥見近在咫尺的少女，咧開嘴角，露出門牙中的黑洞。

“像剛才那樣，如果感覺我有危險，它們就會圍在我四周。”小男孩眯起眼，“很有國王的樣子吧？”

這個時候，兩道寒光閃過，千紙鶴像忠誠的護衛一樣朝她撞過來。加上“周”的刀刃劈開一個個飛行炸彈，在浪濤般此起彼伏的爆炸間隙，雪夜捕捉到紙鶴時斷時續的低語：

“……1月23日今天是開始記日記的第二天。我發現……不能說話了。除了跟維拉爾。”

“……80年2月14日維拉爾來看我。他偷到了修女的……不過我沒要。”

“……3日我向他請求，可是他……他說他沒有資格。”

“1980年8月……再一次請求，他有些……可是我不會放棄的。”

“……10月5日我想好起來。我想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安全地生活……很想很想。”

“……年11月21日 必須先争取到……的支持。”

“1980年12月16日終于弄清楚了該做什麽。可是他一直不肯答應。”

“……81年1月8日快滿一年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他點頭……”

仿佛被程序精确設定的機器，紙鶴們按照日記的順序依次爆炸。那些日記，是她在失語症期間寫下的，寫好後折成千紙鶴，一天一只，持續了整整一年。如今，這些紙鶴竟然被改造成了飛行炸彈，将深埋記憶的墳場炸得塵土飛揚，一片狼藉，屍骨遍地，滿目瘡痍。

雪夜執刀旋轉，撲來的紙鶴如同環繞一個中心的星雲。不再用念能力，她便不需進入“絕”，刀刃接觸炸彈時用“周”，皮膚接觸炸彈時用“硬”，如果多點同時接觸則用“堅”。這些肉眼看不到的快速切換，不會念的凱西當然發現不了。圍繞周身的紙鶴離開了他，失去“王”的感覺，讓他十分不爽。正在這時，只剩半邊臉的少女停在他面前，他才發現幾百個炸彈已經全部被解決了。

“嗚哇啊……好厲害，不愧是‘女王’大人！凱西錯了！凱西知錯了！”他邊喊邊後退，卻被逼到了牆邊。

“你……在哪裏找到它們的？”雪夜看着他的眼問。

“挖地道的時候。”小男孩的目光頓時變得呆滞。

“來時的地道，是你挖的？”

“要挖到外面，我可是去過修道院裏每個房間，才确定開挖地址的哦。可是，出去了似乎還沒在這裏面好玩，所以我又回來啦。”

“這樣。”雪夜閉目合眼,複又睜開，“吶，還有一只白色的紙鶴……在哪裏？”

剛才有計數，千紙鶴一共三百六十五只。乍一看沒有問題，但誰都沒有她記得清楚——1980年是閏年！

總共應該有三百六十六只，而最關鍵的、最後的那只，至今尚未遇到！

“殺了我。”凱西的嗓音嫩嫩的，好像雨後的新芽。

“？”

猝不及防地，雪夜被拉得前傾了一下。咕啾一聲，倒刺的刀尖穿透了凱西的心髒。小男孩兩手握在刀刃上，滿手鮮血。雪夜右手一揮，凱西撲倒在地上。

望着腳下那團小小的身子，少女蹙眉。

小男孩自己選擇了死亡。是“氣”用得過多，控制能力變弱了……嗎？

沒有多想，她走近幾步，凱西身上殘餘的“氣”絲絲縷縷地流向她，沿腳和腿一路向上，最後彙集在上腹部。在這當口，視線越過凱西的肩膀，雪夜在牆根下看到了剛才忘記了的東西。

此刻，尖耳貓全身血肉模糊。它是受她牽連而死的。但比起負罪感，更重要的事實占據了她的腦海——

她，沒聽到它瀕死時的求救聲。

直到現在，她終于确定，自打出生便伴随左右的、和動物交流的能力，已經随“那件事”失去了。

一股不詳的、從高空墜落似的窒息感襲來。她的心髒停了半拍。心跳聲再次響起的瞬間，地板、牆壁、天花板的縫隙間閃出白光，難以抗拒的強力夾帶着熱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如閃電劃過夜空，一個念頭劃過雪夜的腦海——

凱西的死亡，是啓動第三百六十六只“紙鶴”的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