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聖十三的末日(四)

“……最後,我終于獲得了自由。雖然黑子被送到可怕的流星街,但我實在沒有辦法。為了避免黑幫的追殺,‘女王’不得不舍棄了‘國王’,任他在垃圾堆裏腐爛,自己則逃往世界盡頭。”

扮演美冬的小女孩,兩手提着裙擺,踱到舞臺正中,向觀衆深深鞠躬。背景的鋼琴伴奏轉為哥特風,幹淨而凄涼,華麗又哀傷。參加演出的小演員們,連帶着幕後的工作人員,一共二三十個十二歲少年,從舞臺兩側陸陸續續走出。

“等他一下舞臺,立刻動手,明白嗎?”波曼用類似氣流的低聲向庫洛洛作指示,卻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劉海下的黑瞳如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光照不進,風吹不皺,看一眼就讓人毛發倒豎,冷汗涔涔。

“有……有什麽問題嗎?”他結結巴巴地問,“錢的話盡管放心,事成後好商量……”

“閉嘴。”庫洛洛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他的雇主被堵了個嚴實,卻被他的氣勢吓得一言不發,只能僵硬地轉向舞臺方向。

這個時候,孩子們已經聚集在“女王”身側,排成前後兩排,手拉着手向觀衆鞠躬致意。鋼琴旋律接近尾聲,就在他們将要直起身時,兩個奇妙的和旋給樂曲畫上句號。黃玫瑰似的鋼琴師緩緩睜開眼,指尖一點點地離開琴鍵,像電影的慢動作般高高擡起雙臂,上半身陶醉地後仰。

——噗通。

扮演“女王”的小女孩,忽然一言不發地向前倒去,雙眼失焦地盯着虛空中的一點。禮拜堂頓時炸開了鍋,孩子們的尖叫聲仿佛能刺破高高的穹頂。然而不消一秒,驚恐的孩子們像發條用盡的玩具娃娃一般,接二連三地撲倒在地。重物落地的聲響此起彼伏,由舞臺擴散至觀衆席,如浪潮般席卷了整個禮拜堂。浪頭剛抵達屋尾,天花板便傳來機械碰撞的悶響,從網格狀的石板後,探出無數黑洞洞的槍口——

鋼琴師欠身站起,彎腰檢查舞臺上的孩子們。孩子的“氣”到底不及大人,只消一曲便能耗盡,不像臺下那些大人,還得補上幾槍才能死透。他噙着一絲殘忍的微笑,眼神微眯,欣賞着自己完成的屠殺。

“真是美妙絕倫,我的‘戰栗的休止’……”

槍聲震耳欲聾,硝煙彌漫四散,哀嚎悲慘凄絕。撲倒在地上的人們,有的在樂曲中止時便喪了命,有的只是暫時無法行動,卻被緊随其後的槍林彈雨打成了馬蜂窩。

槍擊足足持續了三十秒。随後,幾百只槍管同時收進天花板。澤克希斯掃了一眼臺下,面色一沉。還有三個活口。其中,離他最近的黑發青年額上纏着繃帶,把剛才抓來當人肉盾牌的家夥甩到一邊。白胖的軀體在空中翻滾之時,鋼琴師看清了他的臉——拉斐爾的蠢蛋兒子。

“想必你就是‘國王’。”他看向庫洛洛,“雖然我對你印象不深,倒也能感受出來。真是神奇……”

“我也記得你,”庫洛洛也望向他,“跟在拉斐爾屁股後面的可憐蟲。”

鋼琴師俊秀的五官突然扭作一團,粉色的臉頰能看清底下的毛細血管。他扭着嘴唇,聲音因憤怒而古怪而尖利:“機會難得,但很遺憾,今天你的對手不是我……”

庫洛洛朝後面的兩名團員遞去一個眼神。恰在此時,從樓下傳來爆炸的巨響,地面如地震般劇烈抖動起來。

“那個缺門牙的小鬼,時機把握得還可以嘛。”

黃玫瑰青年勾起嘴角,趁亂向後退躍了幾步。庫洛洛拔腿追了過去。派克和八號緊随其後。眼看就要追上的時候,頭頂響起廣播公告似的背景音:

“1981年1月22日今天是最後一篇了。雖然只是我的任意妄為,但維拉爾終于點了頭,答應成為我的‘太陽’……為了讓太陽照亮我的世界。就算以後被他發現、被他怨恨,我也不會後悔。因為,我的太陽,永遠只可能是他一個人。”

曾經的維拉爾睜大了眼睛。這條廣播,說的是他小時候發生的事。這件事應該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知道,但為什麽……更重要的是,“任意妄為”“被他怨恨”這些用詞,說的好像是她做了什麽違背他本人意志的事一樣。

他的思維立刻從眼前的追蹤,切換到回憶的挖掘。那個時候……

“維拉爾,你願意成為我的太陽嗎?”

“我拒絕。”

“……為什麽?”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過太陽。我說你啊,還要我拒絕幾次才會死心?”

“你會答應的,總有一天。”

“那不可能,我可不想對你說謊。”

“你會的……我保證。”

在雪夜失語症的一年裏,這樣的對話每天都會重複一遍。直到倒數第二天,他都堅持了自己的主張。但最後一天,他突然心軟了,鬼使神差地答應了雪夜永不放棄的請求。現在想起來,他答應得确實有點突然。莫非,是念能力……

“團長!!!”

後方傳來聲嘶力竭的低吼,庫洛洛剛回神,就被一股強力猛撞了出去。眨眼之間,他剛才站的位置已經淪為一片瓦礫。天花板破了一個大洞,煙塵裏隐現出一個滿頭白發的壯碩男子。他從空中朝地面發出的全力一擊,擊中了八號團員。在白發男不留喘息餘地的攻擊下,後者如瀕死的昆蟲般無力地抖動手腳。

庫洛洛此刻完全清醒了。他與派克會意地對視了不足一秒,兩人随即迅速躍上天花板的破洞,向外逃去。

對方很強。剛才那一擊,八號兇多吉少。

他和派克一路狂奔,以八號犧牲換來的時間,趕到離入口不遠處,與守在這裏的富蘭克林、瑪琪和庫哔三人會合。

“發生了什麽事?”瑪琪從剛才就有不好的預感。

“孩子們和黑幫代表全被殺了。可能是黑幫內部鬥争,想嫁禍在我們頭上,再派殺手對付我們,一石二鳥。”庫洛洛說,“現在開始,全員回飛行船,不要單獨行動。”

他找到進場前用瞬移能力傳送到一塊大石頭後的匕首和手機,給飛行船上的俠客打電話。

如果一開始選擇左手邊的岔道,将會到達一處嶄新的紅瓦白牆的雙層別墅。兩年前建造,直到上周還用作聖十三修道院的活動室。芬克斯和飛坦踏入這裏時,餐桌上還擺滿了吃了一半的美味佳肴,似乎主人突然遇到危機,不得已中途匆匆離開。餐廳之後是間占據三分之二面積的書房,書櫃上擺滿了大部頭書籍,兩人連書名都看不懂。

“團長會喜歡這地方的。”芬克斯聳了聳肩。

“這裏還有人,”飛坦似乎來了興趣,“那些小鬼在跟咱們玩捉迷藏呢。”

“嗬……有意思。去找出來嗎?”

“當然。”

回到餐廳,芬克斯面無表情地說:“在地下。”

“居然用‘圓’,你作弊。”飛坦嗤了一聲。

“趕時間呢,要快點帶小朋友們上飛艇啊。”

說着,芬克斯俯下身,掄起胳膊準備砸地板。就在拳頭将要落地之際,他的手機響了。

“喂喂?哦,團長,是我。”

“我們在那些小鬼的另一個據點呢。”

“不,他們藏在地下,我正準備轟開地板。”

“啊?真的假的?”

“……好吧,我們這就回去。”

挂斷電話,一直用耳機監聽談話的飛坦哼了一聲:“這些小鬼是今晚最幸運的人。”

“可不是嗎……”芬克斯有些沮喪地甩了甩胳膊。

五分鐘後,再也聽不到頭頂上的響動,地下室的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

“走……走了!呼……差點吓死我了。”

“真是沒膽鬼。不過是畢業測驗罷了,莫艾莉修女是想測驗我們的膽量!”

“可是……”

“別蘑菇了,你這樣也算是優秀畢業生嗎?”

“但是……除了我們,大家都死了啊!”

“哼。他們只不過是被淘汰的次品罷了,能派上這點用場,是他們死得其所。我們不同,我們是被選出來的人。”

“沒錯,你不必為他們感到內疚……人各有命。好了,等到明早,修女會派人來接我們的。”

飛行船尾燈閃了三下。接到這個信號,守在修道院各角的團員立刻向飛艇奔去。然而,最早行動的那撥,是現在四撥裏離飛艇最遠的。

雪夜的號碼,撥打三遍仍無人接聽。庫洛洛再一次撥通了俠客的電話。

“俠客,繼續給雪夜打電話,讓她盡快回飛艇。找到她後給我打電話。”

“了解。”電話另一頭輕快地應道。

收回手機,黑發青年對面前的團員下令道:

“如果十分鐘內我沒有趕回來,你們就返回飛艇,立刻離開。”

瑪琪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團……”

她剛吐出一個字,便看到團長如一支離弦的箭,向修道院的方向飛馳而去。身體不由自主地邁步向前,卻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讓他去吧,瑪琪。團長他……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派克……”瑪琪看着她。派克果然知道些什麽。

突然,那道黑夜中的暗芒撞上了另一道隐約的白光,仿佛箭頭紮進牆裏。

“那小子已經死了。”白發男人開口,聲如雄獅,“另外一個也差不多。”

“那可難說。”庫洛洛答了句,冷若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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