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聖十三的末日（五）

碩大的監視器屏幕，映出一堆殘磚碎瓦，廢墟下的人已經看不出人形，只能稱之為肉塊。而半小時之前，這裏還在上演着舞臺劇。繪有宗教壁畫的穹頂投下的五彩光芒,籠罩着這片戰後的殘骸，懷抱基督的聖母眼中飽含慈悲，從空中無言地俯瞰舞臺上那些還未開放、便以凋謝的年輕花朵——和屏幕前的修女現在看着他們的眼神一樣。

“到底是殺手裏的頂尖，果然不同凡響。”一旁單人沙發裏的花發男人晃了下酒杯，上等紅酒散發出陳年佳釀獨有的馥郁芬芳。

“那些孩子們不會白死。他們将化作春泥，孕育出更大更美的花朵。”莫艾莉舉起酒杯，杯緣相碰。

拉斐爾露出略帶抑制的滿意的微笑，唇邊和頭發同樣花白的胡子随之一顫。

“剛剛收到确認，教父和拉羅耶首領的人毫發無傷，已經通過秘密通道離開。這樣，在這場戰争中，十老頭只有三家保全了實力。随後，會召開向幻影旅團複仇的緊急會議。”

“你的侄子一定很後悔，當初沒連你一起殺了。”

“我也很後悔，當初沒下狠心殺了他。”

“無論如何，恭喜你，又接近了教父一步。”

“那種事我連做夢都沒想過。”拉斐爾揉了揉太陽穴，“如果……你早肯答應，我也不至于到今天還在摸爬滾打。”

莫艾莉揚了揚眉毛，似乎對這種說法感到新奇。

“為了能成為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然而，你卻！”他在右膝上握緊了拳頭，“你卻離我越來越遠，像天上的月亮那般遙不可及……每當我爬上一尺，你就飛高一丈。如今，我已經老了，而你依舊這麽年輕，這麽迷人。有時，我覺得你是脫離了時間的人，既脫離世間、又無時無刻不在影響世間的、猶如宇宙定律一般的存在。就像……耶稣基督的母親，聖母瑪利亞一樣。”

“哪裏，拉斐爾先生真是謬贊了。”修女托杯淺笑。“我只是個看護孩子們的修女罷了。”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他耷拉着花白的腦袋，痛苦地皺眉，“我在做的是正确的嗎？如果到達最高點，就能碰觸到你吧？這樣的問題困擾了我十幾年。每天夜裏，我都會夢到你……醒來的時候，你卻不在我身邊。”

說完這席話，他像慨嘆命如蜉蝣一樣搖了搖頭，無力地垂着胳膊。

“我永遠都沒法碰觸到你。永遠……”

修女放下酒杯，赤色的液面如湖面蕩起微漣。

“拉斐爾，你在我身上……謀求些什麽呢？”

溫柔的低語，如母親的手托起了男人低垂的頭。

“你出爾反爾、逼我離開修道院的那天，就已經注定，會演變到今天這個局面。”修女保持着一貫的微笑，語氣像和老友拉家常。

“考利昂是你的教父，拉羅耶那個天生賭徒，也在你身上下了大賭注……”

“那是誤解。”莫艾莉打斷他，表情莊重嚴肅，“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全靠我可愛的孩子們。他們是我活着的意義。”

拉斐爾睜大眼睛，突然迸發出幾聲幹笑：“在教育小孩方面，我要有你十分之一的能耐，波曼也不會長成現在這樣……”

“說起來，今天真是受神眷顧的日子。”修女走向監視屏牆壁的右面，仰起頭盯視上數第四個的畫面，“你的兒子，他信教嗎？”

耳畔傳來淙淙的流水聲，鼻腔聞到令人作嘔的腐臭，上條尋不禁有種把包袱丢在這裏腐爛的沖動。可惜懷裏這個蠢豬似的廢物，居然是十老頭之一——拉斐爾首領的親兒子。該不會是在醫院裏抱錯了吧……

右眼的紅外鏡片，不僅能在黑暗中，還兼有攝像頭的功能。她的右眼看到的，将顯示在監控室的屏幕上。這麽重要的人質，修女當然不會放過。

雪夜追蹤凱西時的那條密道，是凱西挖通的，從修道院的澡堂連通到院私屬領地外的地下水道。凱西是個天才，雖然小時候身體弱，被打掉兩顆門牙，卻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依靠僅有的一點材料，創造出極其精巧的器具，瞞過了其他所有孩子和大人，在三年的時間裏，靠一己之力，一毫米一毫米地挖通了容人進出的秘密通道。

循着記憶中的地圖，上條抱着身中數槍的波曼，直奔下水道出口。按計劃，谯歡會等在那裏，接應所有預定撤離的人員。

視野出現了一個人影。上條放慢速度，朗聲問道：“是誰？”

“真是恪盡職守呢，‘鴉眼’。”人影走近，腳步聲在四壁反射回響。

“這種話裏帶刺的恭維……原來是‘鋼琴師’啊。”

“不是‘鋼琴師’，是‘鋼琴家’！”俊秀青年的聲音中夾雜了一絲愠怒。

“鋼琴家先生是怕我累着了，特意在此迎接嗎？我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上條曲起食指，習慣性地碰了下眼鏡下緣。

“當然。就算你再怎麽快，路被封死的話，也無能為力吧。”澤克希斯高傲地擡起下巴，“把那小子交給我。”

“嘿……”

“……嗯？”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低笑突然爆發為捧腹大笑。她邊喘氣邊抹淚，臉部因誇張的表情而扭曲，如果在光照下，任誰見了都會吓一大跳。

“有什麽好笑的？！”被激怒的鋼琴師，大步朝上條逼近。

上條恢複了鎮靜的表情，一手扶穩波曼，一手叉在腰間。等到澤克希斯來到五步遠處，她才從容不迫地開口：“看清楚了。”

“什麽？”鋼琴師停下腳步。

“這個距離，足夠攝像頭看清你的臉。”她指了指右眼的鏡片，“這裏看見的所有東西，你的主子正看得清清楚楚呢。包括你想要這小子命的行為……”

聞言，鋼琴師猛地睜大眼，右臂一揮，數條看不見的鋼琴線由指尖飛旋而出，纏繞住上條的鏡框，又在眨眼間回到澤克希斯手中。啪地一聲，眼鏡被捏成了碎片。

上條尋緩緩擡起眼。被外力剝奪眼鏡和自己摘下眼鏡是不同的。這次，她用更加冷靜、近乎機械的語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已經晚了。”

鋼琴師剛要說什麽，就感受到衣服下手機的震動。

“喂，是我。嗯。”

澤克希斯一面答話，一面緊盯着上條尋昭示勝利的嘴角。

“拜托了！救救我兒子！”電話那頭的聲音，大到上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會盡力而為。不過，對方是‘鴉眼’。”聽到這裏，上條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還看不起她，現在卻要變着法子擡舉她，給自己的失敗找借口。真是他的風格。

“波曼雖然不成器，卻是我唯一的兒子啊！無論如何，我要他活着回來！”

“……明白了。在下一定……”

“明白了嗎？無論你再怎麽賣命，他也不會讓你當繼承人。”上條插嘴道，“在他心目中，你永遠也比不上這個正在呼呼大睡的胖小子。”

“啰嗦！”鋼琴師突然握緊了拳頭，肩膀微微顫抖，“拉斐爾先生只是……難以違背黑幫的陳規罷了。”

“怎樣都好，我只負責把拉斐爾先生的公子及時送到醫院。”鴉眼把額前的長發縷到耳後，不耐煩地聳聳肩，“接下來，是收好你的鋼琴線，讓我們離開這破地方呢，還是在這破地方玩躲貓貓，直到這小子傷重咽氣呢？”

監控室裏，拉斐爾盯視着右上角唯一一個黑屏的畫面，眉頭緊鎖。

“再打個電話看看？”修女安慰似的将手放上他的肩。

“唔……好吧。”花發男人按了按兩眼之間，按下手機重撥鍵。

“我也打電話問問看。”莫艾莉摘下座機，撥通鴉眼的號碼。為避免情報洩露，她從不使用手機。

“沒想到，你這麽關心那孩子的安危。”

“剛才你說，‘直到今天才意識到，那孩子對我多麽重要’……聽了這句話，我也想為他祈禱了。”

拉斐爾感激地笑笑。

手機接通了。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喘，似乎剛剛跑過馬拉松。正在這時，莫艾莉的電話也接通了，聽得到的卻只有粗重的喘氣聲。

“怎麽樣，出來了嗎？”

“是的，不過……”

拉斐爾突然轉過頭，怒目圓睜地看着正在輕聲慢語的修女。

“又用那能力了吧……哎？是你呀，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那孩子，總是愛勉強自己……他還活着吧？上帝保佑。”

慈母般的碧藍眼珠對上他的目光時，拉斐爾突然站起，想去搶她手裏的聽筒，卻被她輕易閃過。一個重心不穩，他摔倒在地毯上，努力支起身子。

“莫艾莉，你……你到底想幹什麽？”他不甘心地擡起頭，眼神像是從制高點給人狠狠摔了下來。

修女挂上電話，坐回沙發，十指整齊地并攏放在腿上。

“只是想用那孩子，換你的一句話——通知揍敵客家族，這次任務停止。”

花發男子睜大了眼。視野中，修女的臉與修道院穹頂上瑪利亞的臉重合又分離，分離又重合。瑪利亞栗色的長發如同閃光的波浪，舒展的眉宇透出天生的母性，滿懷着慈悲地，俯視着匍匐于地的人。

“拉斐爾，你在我身上尋求的東西，我從來不曾擁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