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聖十三的末日（六）

修道院的西北角外，原本整齊的草坪變得一片狼藉，泥土翻出，草根露在外面。不遠處，圍着孩子們的高牆破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垮塌下來的碎石塊小山下，躺着一雙穿黑西褲的腿。褲子破了好幾個口子，像身邊的草坪一樣，皮肉外翻。被血浸濕的衣服黏答答地貼着皮膚，鐵鏽味撲鼻而來。

“滴滴滴滴滴——”

上半身埋在石堆裏的庫洛洛，清楚地聽到了外面的手機鈴聲。他由衷地感激這身傷口，疼痛讓他的頭腦異常清醒。

“喂，是我。”

他奮力推開擋住視線的石板，從廢墟中爬坐起來。這個時候，白發男人轉過身。他的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

“不用緊張，我不會要你的命。”那個男人背對着他，輕描淡寫地說，“任務中止了。”

像小孩子在聖誕節收到意外驚喜似的，黑發青年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即以擠爆胸腔的勁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

“剛才說另一個人也死了，”席巴轉過臉，“那是為了激怒你，抱歉。”

“我知道。”庫洛洛把胳膊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只手撐在身後。他看上去很安靜，像是陷入了沉思。

這小子……以後一定會變得更強。如果可以的話，應該趁現在……

“他付給你多少？”

庫洛洛打斷了他的思緒。席巴最後一次回頭，看到他已經支持着站了起來，雖然還在喘氣，眼神卻不見一絲波瀾。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強者，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神。

那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眼神。在那裏，死亡每天都在他們身邊上演。他們已經深刻地體會到死亡，而且平靜地接受了它。他們不懼死亡，因為他們從不奢望能活過今天。

末了，席巴瞥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地邁步離開。

真是筆不劃算的買賣啊，他在心裏嘆道。

席巴一走，庫洛洛便癱倒在地，擺成一個“大”字，望着浩瀚如煙的星空。無數的情報碎片，像星星閃現他腦海，逐漸彙聚成一條連貫的銀河。

這一次，他徹徹底底地被擺了一道。

首先，畢業測驗本身是個誘餌。如果他不來，充其量不過是黑幫內部的一場大規模清洗。然而莫艾莉修女了解他的性格，而他也自己投懷送抱，成為這場黑幫争鬥的替罪羔羊。

其次，那些參加測驗的孩子也是棄子。以他對莫艾莉修女的了解，她絕不會是濫殺兒童的類型。她愛惜人才，雖然手法比較極端，卻能真正使人變強。當然，經不住考驗的人，只有被淘汰的命運。自始至終，她都忠實貫徹了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則。而那些被她舍棄的孩子，毫無疑問也是被自然法則淘汰的群體。真正的畢業生，可能早已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淘汰者們受到蒙蔽，順從地扮演了一回畢業生的替身兼替死鬼。

最後，莫艾莉修女費盡心機，邀請他和雪夜前來的另一個目的，他已經能猜到了……

想到這裏，庫洛洛翻身躍起，朝最初的爆炸發生的位置——雪夜和夏天以前的房間——拔腿狂奔。

雪夜的房間位于修道院一層的西南角。舉行畢業測驗的禮拜堂在二層東北角，正好是這幢立方體建築物最遠的對角線。從一開始，修女就設計好了要把他們分離開來，單獨擊破。她知道，只要擺出那樣東西，雪夜無論如何都會要求單獨前往。

在這個世界上，莫艾莉修女或許是最了解他們的人。

但是，她漏掉了最關鍵的一點。現在的他，不再是小鬼維拉爾，而是庫洛洛·魯西魯，A級盜賊團幻影旅團的團長。

即使是敗北，也該畫上句號了——

看到被粉碎的房間時，他平靜地想着。

倘若使用“圓”，能迅速定位雪夜的所在。可惜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允許。

“雪夜——”他大喊道，“你在嗎？聽到回話——”

一片寂靜。

他繞到廢墟的另一邊，以手為攏：“雪夜——我知道你還活着！雪——夜——”

尾音很快淹沒在沉默的夜色中。

庫洛洛沒有停。他不斷變換方位，不斷喊話。過了約莫十分鐘，最大的一塊石板下，隐隐傳出微弱的人聲。黑發青年卷起袖管，用雙手開始刨挖。像是嫌速度太慢，他又掏出剛才戰鬥中用的匕首，權當鏟子。

念的高級應用技——“周”！

覆蓋着念的匕首，讓挖掘變得相對輕松。殺人的工具竟可以湧來救人，這讓他感到十分驚奇。

很快，一只手探出來，在附近抓摸。庫洛洛加快了動作，三兩下的功夫，雪夜整個人便呈現在眼前。

這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被嵌在房間六個面裏的炸藥炸得不成人形。他是憑瘦小的身材，以及不遠處三節槍的殘片确信這是雪夜的。

“維……拉爾？”雪夜幾乎睜不開眼睛，聲帶被爆炸物燒傷，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既沙啞又可怕。

“是我。”庫洛洛蹲下來，湊近她的臉。

“不要……看我……”雪夜別過臉去，淚水在眼角彙聚。

“雪夜。”庫洛洛沉聲道，“在禮拜堂裏，那些孩子們上演了關于你的歷史劇。”

“……”雪夜轉過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十幾年前，穿西裝的大人，牽着白連衣裙的小女孩的手，停在豪華別墅的鐵門前。

“我們到了，小雪。”

“我不想來這裏，我要回去。”

“很遺憾，那不可能小雪。我的兄長喜歡你，讓他高興是我的職責。”

“要做什麽，才能放我走？”

“聰明的孩子。你給了我靈感……”

“什麽？”

“讓你如願的法子。能夠成為王者的人，必定經歷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她經常這麽說。”

“你喜歡莫艾莉修女。”

“是的。不……不是的。不是喜歡，是愛。我愛她。”

“我想理解。”

“好孩子。你能幫助我嗎？幫我這個屢次被拒絕的倒黴蛋？”

“倒黴蛋，你也能幫我獲得自由嗎？”

“能，我想。”

“那麽我也能，我想。”

庫洛洛湊近雪夜的臉，耳語道：“十幾年前，拉斐爾創造了一個契機，給我匕首作禮物，又讓我‘碰巧’目睹了你在我爸爸床上的那一幕。結果，禮物成了兇器，我成了弑父兇手，你成了戀童癖的受害者，莫艾莉修女成了醜聞的替罪羊。結果，我被送到流星街，你獲得了自由，莫艾莉修女被迫離開了修道院。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繼承林奇家的家業，順便把無處可去的修女弄到手……我說的對嗎？”

雪夜微微抖動了一下眼皮，如果那還能叫眼皮的話。

“在逃亡的火車站，面臨二選一的困難選項，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流星街。那是因為，你在畢業測驗的時候便以确信，為了你我什麽都會做……對嗎？”

雪夜一動不動地盯視着他。

“事先聲明，我并不後悔去了流星街。相反，我感謝你的決定——正因為它，我才成為現在的我。但是，有一個問題，必須由你親口回答。”

雪夜轉動了一下眼球。

“那時候，你請求我成為你的太陽。半年後，你又把你的太陽抛棄在世界邊緣。”

雪夜微微搖了搖頭，眼睛又濕潤起來。

“我記起來了。我一直在拒絕你的請求，直到一年後，也就是你的失語症痊愈的那天。為什麽我會答應呢？現在想來，實在是不可思議。雖然當成經不住你的軟磨硬泡也未嘗不可，但還是歸為念能力比較合理。”頓了頓，他又道，“那是你的能力，對嗎？”

一行淚水溢出眼眶。雪夜動了動嘴唇。

“我不想……對你說謊。”

庫洛洛的表情突然凝滞了。冰河期的極凍之風凍結了黑潭般的雙目。片刻之後，他閉上眼睛。

“那麽，我猜得沒錯。”

“……媽媽告訴過我，”雪夜喘了口氣，斷斷續續地道，“握住……一個人的手，就可以……什麽都不再去思考。”

她擡起手臂，指尖顫抖着向庫洛洛探去。

“維拉爾……”

這呼喚，似曾相識。

黑發青年睜開眼。記憶錄音開始回放——

十五年前。

“維拉爾，你願意成為我的太陽嗎？”

“我拒絕。”

“……為什麽？”

耳畔，雪夜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十五年後。

“請……握住……我的手……”

“……雪夜。”

“……”

庫洛洛眨了下眼，利落地伸出胳膊，握住了那只鮮血淋漓的小手。

“維……”雪夜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努力作出微笑的表情。

庫洛洛拉着她坐起來，深潭似的黑瞳中，映出雪夜猛然瞪圓的雙眼。她緩緩地低下頭——

剛剛充作鏟子、用來救她的那把匕首，正插在她的左胸，心髒的位置。

庫洛洛看不出波瀾的雙瞳中，另一雙黑眸因淚水而模糊。她血肉模糊的手指無力地從他指間滑落，随身體一起，又一次重重地跌入絕望的廢墟之中。

“我……永遠無法成為你的太陽。”

這個時候，一道淚水自雪夜的臉頰滑落，恰好停在嘴角的傷口處。像是被鹽分刺痛，又像是想要說什麽，她抽了下嘴角，終究什麽都沒說。

庫洛洛伫在原地，靜靜地凝視着她，如同凝視過去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轉過身，讓匕首留在那裏，朝旅團所在飛艇走去。

破X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