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1996年（上）

1996年7月，幻影旅團集合，目标是地下世界最大的古物博覽會。與大張旗鼓宣傳的普通博覽會不同，“低調的奢華”是地下世界一貫的主張。只有收到請帖的人才能入場，而收到請帖的必須具備極高的資格。位高權重的身份，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及出類拔萃的古物鑒賞能力，是出席本次博覽會的必要條件。

對于庫洛洛來說，這些限制當然形同虛設。他召集了平時游蕩在世界各地的團員，目标瞄準本次展覽的古書、古化石和遺跡發掘物。然而，當他混入會場，察覺到似曾相識的氣息時，多年的經驗以一種直覺的形式告訴他——失算了。

一年前，聖十三修道院舉辦了公開的畢業典禮，邀請了十老頭各家的幹部，以及他和大八木雪夜。畢業生表演的話劇隐射了雪夜的另一面。那個小女孩，曾經苦苦哀求小男孩維拉爾·林奇成為她的太陽、她的精神支柱，卻又在畢業之後加入他的叔叔拉斐爾·林奇的計劃，讓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被趕出家族，流放至流星街。現在想來，當時在車站面臨的二選一的難題，和畢業測驗時的囚徒困境如此相像，實在不能說是巧合。她是個聰明人，打得一副好算盤。從畢業測驗那時起，她就料定他絕對不會出賣她，因此首先聲明願意去流星街。如她所料，小男孩維拉爾·林奇不忍心讓她受苦，便主動要求去流星街，而小女孩也沒有堅持。

就這樣，維拉爾·林奇成為了庫洛洛·魯西魯，在流星街掙紮求生，而大八木雪夜則在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享受和平。凍島沉沒後，他居然特地去尋找她，這實在有違旅團團長的作風。

不管怎樣，那個女孩已經死了。他親手将匕首插進她的身體，就像插進他父親的身體一樣。他還記得她全是血的臉和臨死時的眼神，純潔得宛如初生嬰兒。她搖着頭。她不願意他看到她受傷的臉。她向他伸出手。他接住了。她看到胸前的匕首，露出震驚的表情。

“……唔呃！”

伴随着石塊迸裂的劈啪聲，背部狠狠地嵌進牆壁裏。面前的白發男人強烈的攻勢，讓他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席巴散發出的念壓，比起一年前在聖十三修道院時更加厚重，也更加兇殘。正是這股熟悉的氣息，喚起了一年前的記憶。

身經百戰的人，在戰鬥中總會全神貫注，恰如透過放大鏡的陽光，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強敵。因為他們知道，戰鬥中走神等于自殺。然而這次，在意志高度集中而導致變慢的動作影像中，似乎間斷地插入了幾幀來自過去的膠片。那些圖片一閃而過，甚至來不及分辨具體內容，可潛意識已經敏銳地抓住了圖片所代表的意義。仿佛囫囵吞下一片雨雲，庫洛洛感覺胸口一陣窒悶。

最終他逃脫了。本次行動以旅團的撤退結束。去年的修道院事件，已經把所有罪名推到了旅團頭上，現在旅團是黑幫的眼中釘，也難怪他們會派揍敵客家族出馬。好在只有8號被殺，其他人都還好。8號本不是什麽特殊人才，再找人遞補就行了。

雖說是撤退，也收獲了不少戰利品。在那堆大大小小盛放古物的玻璃盒子裏，有一塊巨大的頭骨引起了他的注意。從成色上看，明顯不是化石，而是最近發掘的。盒蓋上的卡片肯定了他的推斷：

“幼年熔岩鯨魚的頭骨。發掘于窟盧塔族的聚居地，1995年10月。從栖息地凍島，出現在跨越了半個世界的窟盧塔族聚居地，可能是洋流外加迷路的緣故。凍島附近常可見迷路的熔岩鯨魚擱淺在海灘上，為漁民捕獲。

——附注：窟盧塔族，擁有‘世界七大美色’之火紅眼的少數民族，1994年滅絕。”

庫洛洛久久凝視着頭骨空洞的眼眶。半晌，他起身去找派克。臉上的淤青和紫色腫塊，把這位素來冷靜的女性吓了一跳。與此同時，她也很高興，團長不顧慮把這副狼狽的樣子展現在她面前，是對她的信任。

高興之餘，她沒有多想，便答應了團長的私人請求。

自從去年發生了修道院事件，黑幫高層的活動分外謹慎小心。一年一度的十老頭集會，今年辦得格外隐秘。這次的場地，是在國際警察總部的一間會議室裏。誰也不會想到黑幫在警察眼皮底下活動。考利昂老頭子深知“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道理，也只有他的門路能夠弄到這種地方。更重要的是，他在十老頭中享有無可置疑的威信和敬重。對于本次會面，各家對他的安排是放心的。即使會發生生意上的沖突，他們也相信“教父”考利昂能夠做出互利共贏的公正判斷。

現在，考利昂老頭子坐在環形長會議桌的最裏面，正後方站着戴墨鏡的壯實青年。環繞長桌，每家老頭子身後也立着一名保镖。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參會的首領，一共有十一個。正對着“教父”的是會場裏唯二的女性。上條尋作為參謀而非保镖，筆直地立在修女身後。合體剪裁的黑西裝西褲，黑框眼鏡，以及背後細細的一束黑發，宛如傍晚收攏翅膀停在塔頂的烏鴉。

考利昂老頭子環視會場，看到修女時，露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你能來，我很高興，莫艾莉。”他說，“聽說你最近一年忙得很。”

修女不急不慢地點點頭。

“神佑衆生。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孩子需要指引。為了執行主的旨意，光憑我一人之力是遠遠不夠的。這也正是我這次來的原因。”

她的話語柔軟而充滿韌性，緩和了會場裏緊繃的氣氛。修女欠身站起，掃視全場。那些缺乏宗教信仰的男人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鄙夷的表情，可她全當作沒看見。

“在座諸位，都是才能出衆、被神選中的傑出人物。神——諸位可以理解為統治這個宇宙的規則——為什麽要選中有才能的人哪？亞當和夏娃，是主模仿自己的樣子造出來的。萬能的主喜歡與他相似的人。同樣地，正因為諸位在很多方面分享相似的利益，規避相似的危險，才會此時此地齊聚一堂。諸位代表着各家整體的利益，并非個人。每個人的力量再怎麽強，也是有限度的，所以人們集合在一起，建立家庭，建立城鎮，建立國家。對于做生意的諸位來說，家族是最強有力的後盾。請諸位回想一下。上一任老頭子的時候，家族有多少得力的幹部？上上一任老頭子時又如何？”

老頭子們靜靜聆聽，先前鄙薄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除了拉斐爾。

他是家族第一任老頭子，而修女說到“回想”時，他想起的是在兄長壓迫下種種的忍辱負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一年前，發抖的頻率還沒這麽高。拉斐爾用餘光瞟了眼四周，确定沒人注意他，便迅速而不動聲色地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家族的強大，離不開得力的人才。人并不是神。即便是舉世無雙的英雄，也總有一天會老去。諸位也一樣。不過不必擔心，諸位有子孫來繼承家業。可是，幹部們也會老，等到諸位的兒子、孫子繼任時，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會離開我們。”說到這裏，她平靜地環視各家的保镖，“我沒有惡意。任誰都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合适的人才并不那麽好找。經歷過去年在修道院發生的悲劇，諸位想必深有體會。”

這也是事先計劃好的。

去年的修道院畢業典禮，除了考利昂、拉斐爾和拉羅耶三家，其餘各家的實力都受到了大幅度削弱。那七家老頭子身後的保镖都是新面孔。此外，“賭棍”拉羅耶的保镖也換了人。“大清洗”之後，他不斷蠶食其餘各家的産業，現已霸占了幾乎全世界的賭博點和彩票站，甚至還吞并了原屬米凱拉克老頭子的一大塊妓院生意。拉羅耶原來的保镖是個缺乏理智的魔鬼，純粹的怪物。在他加入拉羅耶家之前，犯下的罪已足夠他死十幾次。聽說他在一次醉酒之後睡了“賭神”的情人，于是拉羅耶老頭子拒絕繼續保護他，把他交給了警察。幾個月前他死在了電椅上。而現在的這個紅發保镖，正在用肆無忌憚的目光掃視全場，如同一只獵豹尋找下一頓美餐。

難以控制的人物。這種不安牌理出牌的人，也只有“賭棍”敢重用。

不過，這次會像“大清洗”時那樣走運嗎？

拉羅耶左臂向後搭在椅背上，右手随意擱在桌上，向空中彈着他的幸運金幣。他穿着閃閃發光的金線紅底西服，花格子襯衫領口的扣子開着，紮了條牛仔似的領巾。比起外公考利昂，娜塔莉·林奇倒更像她的叔叔一點，至少在穿戴方面。面對拉羅耶咄咄逼人的目光，莫艾莉面不改色，語氣中卻多了分不容置疑的嚴肅。

“如果什麽都不做，到那時，恐怕只能眼睜睜看着小主人孤軍奮戰。孤軍奮戰意味着什麽，諸位想必比我更清楚。”

坐在右手邊的伊布裏墨老頭子開口了。

“你想讓教會完全成為黑幫幹部的預備役。”他的聲音和面容一樣剛硬，仿佛鑿子刻出來的似的，泛着軍人特有的兵器般的金屬質感。

“人才缺口很大，需要在世界各地建立分會。諸位只需出一點力，便可享有充沛而穩定的幹部儲備。全憑各位喜好。在場也有我的教子，他們可以證明聖十三修道院畢業生的水準。”

一直站在修女身後的上條尋，終于逮到機會與對面的墨鏡壯漢進行表情交流。谯歡嘴角的弧度似乎有些僵硬。兩人都注意到來自拉羅耶新保镖的不懷好意的視線。

此時此刻，西索的內心十分煎熬。

幾個月前，黑幫雇傭揍敵客家族對付幻影旅團，卻只幹掉一名團員。這讓他對旅團産生了強烈的興趣。既然黑幫與旅團為敵，只要加入黑幫，總有一天能與旅團對上。

雇主是個瘋狂的家夥，竟然允許剛加入不久的他參加這麽重要的會議。如果他願意，殺光這裏所有人也可以。不過在場大部分是爛得發黴、皺皺巴巴的老蘋果，即使有幾個不錯的，摻雜在一堆爛蘋果中間，也讓他提不起食欲。那麽，只要先殺光爛蘋果就好了吧？可是那樣就失去了找到旅團的機會。

為了旅團，他要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啊啊啊啊啊……

盡管如此，只要是稍微有實力的人，都能察覺到他散發出的近乎癫狂的殺氣。紅發保镖的視線掠過她的臉時，上條全身的神經緊繃得像條鹽漬的魚幹。

“55分~”西索勾了勾嘴角。比起其他十幾二十分的保镖，這女人還算可以。

“73分~”這說的是考利昂老頭子背後的墨鏡男。

“44分~”拉斐爾老頭子背後的美人。看那直瞪過來的惡狠狠的視線，明顯還太嫩。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拉羅耶擺了擺手，将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雪茄按在水晶煙灰缸裏，“‘蒲公英’計劃……名字不錯，讓人想起農家小妞下田的俏模樣兒。修女小姐，我有一個問題。蒲公英長在蒲公英身上，長大後也還是蒲公英。怎麽确保那些小鬼真真正正忠于各家老頭子，而不是你安插的眼線，嗯？”

一時間，會議室鴉雀無聲。

“适可而止為好，拉羅耶。”拉斐爾皺眉低吼。

修女閉上眼，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兩秒鐘，複又睜開，仍舊用母親般的目光，噙着微笑注視着拉羅耶。然而，“賭棍”在對上視線的瞬間便噤聲了。她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發射出原生的、刻印在基因裏的惡意。如果說之前代表了孕育生命的慈愛，此時此刻則代表了主宰生命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逆神的慈母”——這是外界給莫艾莉修女的稱號。

直到剛才，拉羅耶才真正體會到“逆神”兩字的恐怖。

與此同時，西索因為修女釋放出來的念壓而興奮不已。

單論戰鬥實力，她的得分還不及墨鏡男。但她具備的獨特的氣質，讓人無法與之為敵。再強的殺意，都會被她化解為服從與依賴。這才是她真正的強大。

“9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