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996年（下）

十老頭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黑幫首領的統稱。每個老頭子不是按他們的家族，而是按負責的業務種類和勢力範圍來劃分的。即便世世代代都是老頭子，一旦勢力衰微，被他人取而代之，原本的家族繼承人也得不到父輩的地位。

拉斐爾·林奇就是一個好例子。

林奇家原本只是個附庸的小家族，負責塔塔柯裏亞老頭子名下一部分古玩珍寶的黑市交易。他的哥哥，也就是維拉爾的父親，繼承了家業。拉斐爾從國際頂尖的商學院畢業後，放棄白道精英的前程，在哥哥引薦之下，加入了塔塔柯裏亞家族業務。等他幹了一段時間，哥哥說了實話：他是想讓拉斐爾專心賺錢，這樣他就能有大把的時間和票子去玩女人。

對于哥哥的不勞而獲，拉斐爾并不在意，因為他對業務本身很着迷，而且哥哥雖然不算什麽好人，對他卻一直很誠懇。紮實的專業基礎和生意上的天賦讓他脫穎而出，很快便成為塔塔柯裏亞的得力幹将，漸漸取代了哥哥的位置。不久，他負責的一樁大買賣出了差錯，經濟損失不說，還使塔塔柯裏亞的大兒子遭到嚴重的槍擊，成了植物人。老頭子剝奪了他的職位。

在哥哥調解之下，拉斐爾保住了性命，轉而負責黑幫專屬的聖十三修道院的接洽事宜。當時，修道院在整個黑道體系中根本無足輕重，這個職位和流放沒什麽區別。苦悶之餘，他結識了修道院的修女，後來的院長莫艾莉。在交談中，他意識到自己被陷害的可能性，也找到了足夠信服的證據。害他犯錯的人，居然是自己一直信任的兄長。

遺憾的是，黑幫并不是法庭，他已經失去了翻案的機會，除非能越過哥哥的控制，直接與老頭子接觸。塔塔柯裏亞老頭子是個急脾氣，肯聽他解釋的幾率微乎其微。他的事業玩完了。

另一方面，他瘋狂迷戀着莫艾莉修女，而對方明顯是個難以掌控的角色。拉斐爾想到可以把兄長用在自己身上的詭計如法炮制。在他看來，修女是沒法帶着醜聞繼續做修女的。失去了教會庇護的莫艾莉，自然而然會投入他的懷抱。于是他精心策劃了一幕悲劇，使得侄兒維拉爾用他送的匕首殺死了父親，并将殺人動機由大八木雪夜嫁接到莫艾莉修女身上。

這個一石三鳥的計劃，實際只擊中了兩只。修女仍穩穩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做着她所熱心的事業，甚至比以往更加熱心了；侄兒被發配到流星街，離開了黑幫系統；兄長死了，他得以恢複原職，并迅速成為了家族的中流砥柱。對內發展，對外勾結，終于在一次與拉羅耶家族的戰争中，等到了塔塔柯裏亞老頭子死于非命。當時，他正護送塔塔柯裏亞的小兒子和女兒前往外地避難，一接到老頭子死亡的密報，坐在副駕駛的俊美少年便回頭開槍打死了那對孩子。那個少年就是剛剛畢業的澤克希斯。

塔塔柯裏亞家的繼承人死光了之後，拉斐爾成立了自己的家族，接管了塔塔柯裏亞原來的業務，當上了名正言順的老頭子。

費盡心機，歷盡磨難，才有了現在的位置。

可是，對于他這個史上最年輕的老頭子，各大家族心裏并不服氣。老一派覺得他勝之不武，出賣主子、充當內鬼，才換來臭名昭著的拉羅耶家族的支持。那幫家夥甚至給他起了外號，私底下稱他為“叛徒”，和拉羅耶的“賭棍”半斤八兩。

沒關系，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

只要結果如意，過程怎麽樣都無所謂。去年的“大清洗”過後，元氣大傷的七個家族也不敢說什麽了。然而，餘下的三個家族裏，拉羅耶老頭子日益嚣張，貪得無厭，不斷蠶食了其餘幾家的地盤。甚至對“教父”考利昂老頭子，态度也沒有先前那麽尊敬了。正如現在，受教父庇護的修女莫艾莉發言時——

“‘蒲公英’計劃……名字不錯，讓人想起農家小妞下田的俏模樣兒。修女小姐，我有一個問題。蒲公英長在蒲公英身上，長大後也還是蒲公英。怎麽确保那些小鬼真真正正忠于各家老頭子，而不是你安插的眼線，嗯？”

莫艾莉修女看着“賭棍”。拉斐爾沒覺出什麽異樣，但拉羅耶卻被吓到了似的愣住了。他看到修女收回目光，坐回位置上。

“每個進入修道院的孩子，都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苦訓練，才獲得了畢業的殊榮。拼了命才得來的榮譽，自然會倍加珍惜。孩子們的出色表現，過去的履歷足以證明。”

上條尋适時補充道：“這裏有歷屆畢業生的跟蹤記錄。”

“如果數據還不足以令各位信服的話，我們不會強求。用資金交換人才，諸位一向精于此道。比起流星街，教會出身的孩子對各位來說更實惠，也更可靠。”

“是我老眼昏花了嗎？”

拉斐爾再一次提出質疑。畢竟是老頭子，不會因為被看了一眼就服氣。

“既然有流星街，我看不出在世界各地建立分會的價值。為什麽不幹脆把那些小鬼一股腦丢到流星街，再加以回收？”

“是啊，”修女笑道，“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有一個疑惑，勞煩各位大人告知——你們最信任的部下裏，有多少是流星街出身？”

一片沉默。

“基層成員裏，又有多少是流星街出身？”

沒人做聲。一個老頭子幾不可聞地咳嗽了一聲。

“那麽，在為各種活動而臨時雇用殺手裏，有多少？”

說到這裏，“賭棍”雙手抱胸，一副了然的神情。

“流星街的人能力強，既是優點也是缺點。能不能用、能不能發揮超越常人十倍百倍的效力，全看他服不服主子。”他哈哈大笑起來，“錢，有錢就好，錢是他們的主子！”

谯歡發現，正對面的上條臉又開始難以控制地扭曲。她親眼目睹過流星街的情景，對拉羅耶這番暴發戶似的大放厥詞，心裏一定在進行狂轟濫炸式的吐槽。

即使看不到臉，修女也察覺到了她的躁動不安。

“體驗過才有發言權。鴉眼，你來說。”

上條回過神來，注視着修女依舊筆直的坐姿，對她的善解人意十分感激。

“流星街的人沒有主子。确切地說，金錢對于他們只是工具。他們的主子，是流星街的生存法則——他們依照法則生存。”

“也就是說，”莫艾莉總結，“外界的标準，對流星街不适用。”

拉羅耶努了努嘴，刻薄的臉上勾起半邊富有攻擊性的笑容。修女的說法反而激起了他冒險的欲望。

與此同時，他的新保镖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法理束縛不了，權財誘惑不了……

下一個玩具，果然值得期待。

時鐘敲響了八下。“教父”考利昂拍了拍手，用低而慢的語調清晰地通知全場：“我的朋友們：感謝你們的專注。有什麽能比一場全情投入的會議更有效率、更讓人高興的呢？說了這麽久，大家也該歇歇了。何不來點美酒和點心，放松一下呢？”

說着，他向拉斐爾遞去一個眼神。拉斐爾點點頭，立刻有侍者進來端上酒和餐具。修女不喝酒，給她的杯子裏盛着香草茶，這也是拉斐爾按照莫艾莉的喜好準備的。

一個老頭子嘗了一口，贊道：“早就聽說拉斐爾首領藏有不少好酒，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過獎。不是最好的，在下豈敢拿出來招待諸位。”拉斐爾笑道。

“噗呸——”

有人把剛喝的酒吐到了盤子裏。全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來源。

……正是拉羅耶老頭子。

“嘔……呸呸！抱歉啊……”他漫不經心地抓起餐巾擦了擦嘴，“最近醫生說我飲酒過度，一不小心就破了戒呢……呵呵。”

“你——”

拉斐爾藏在桌下的手抖得像篩子，連帶着唇角不斷抽搐。這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然而，“賭棍”卻對此熟視無睹。

“你一定能理解吧，伊布裏墨首領。”他用揶揄的口氣對從事軍火走私、容貌剛毅冷峻的退伍軍人說。

“不。”對方生硬地回道，“軍人只在勝利時飲酒。”

“哼……”拉羅耶看了眼純金的手表，摘下帽子壓在胸口：“到吃藥的時間了……各位，先走一步。”

說罷，拉羅耶将帽子随意扣在頭上，揚長而去。

紅發保镖笑眯眯地跟着離開，臨走時還不忘送給蘋果們一個“愛”的眼神。

“嗯……”拉斐爾盯着他的背影，眉頭和嘴角的皮膚因憤怒而皺成一團。

一時氣氛尴尬。

侍者們充分發揮了專業素養，有條不紊地清理現場多餘的杯盤。考利昂老頭子以輕松的語調說：“幸好他沒吐在地板上。弄髒了別人的東西，再要借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修女端起香草茶抿了一口，悠然淺笑：

“看來，他是認為沒有再‘借’的必要了呢……”

“賭棍”走後，會議很快達成了一致。除拉羅耶外的九個老頭子，将全力支持“蒲公英”計劃。

回去的車裏，莫艾莉突然問：“鴉眼，你對這次的與會者怎麽看？”

上條把一肚子的話醞釀了片刻，最終只得一句：

“拉羅耶首領的新保镖，很危險。”

修女點頭：“你們三個應該也感覺到了，他那種尖銳急迫的殺氣。”

“我覺得……那個人加入黑幫，不是為了名利。”

“嗯。他的動機很簡單——和強者對決。知道這一點，就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們的敵人中不乏強者……你明白吧？”

鴉眼睜大眼睛，随即反應過來。

“……是。”

車窗外，隐約可見遠處一道天地相接的細長黝黑的影子。在白天，它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山頂有一家教會主辦的公益療養院，兼作旅游勝地。

仿佛閃電劃過夜空，上條尋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那裏就有她們所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