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煉獄(三)

“俞冬,你……開開門吧,我是陳航。”

陳航敲門的時候,發現俞冬家門上的所有被人粘上的紙條和噴上的油漆都沒了,幹幹淨淨的。

俞冬應該花了很長時間清理這些痕跡。現在應該也沒有私生飯來打擾他了。時間會讓仇恨平靜下來,網絡上的一切也不過是滄海桑田。

可是俞冬沒有應門,随後陳航聽見了砸東西的聲音——是砸碎玻璃發出來的清脆刺耳響聲。

陳航慌張地用力拍門:“俞冬!俞冬你別想不開啊大晚上的!”

“我沒有。”俞冬把門打開了,陳航手還懸在空中,拍了個空。

俞冬面容憔悴,不知怎麽的,像是幾個晚上沒睡覺一樣,眼睛紅腫。

“你哭過?”陳航問。

“你有什麽事就說吧,說完了就可以走了。”俞冬冷淡地瞧了一眼他,不打算讓他進去。

“我……那我說了。”陳航鼓起勇氣,“我想跟你道個歉。”

俞冬微怔,陳航誠懇地說:“就是,你應該知道,我把你和他的照片發出去了……不然你也不會不理我。我那時就是,腦子一熱,湊個熱鬧。我不是有心的,後來我删掉了,但已經晚了……”

“給你造成了傷害,真的對不起。”

俞冬一字一句地聽完,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沒事,我知道了。不怪你,事情過去很久了,也沒有人來騷擾我了。”

“嗯,那,你休息吧。別砸東西了。”陳航擡起手,欲撫摸俞冬的臉,碰到眼角時,俞冬慌亂地避開。

“就這樣吧。”俞冬立刻把門關上,陳航被門沖出來的氣流撲了個滿面。

陳航聞到了遲來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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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冬關上門,扶着門慢慢滑落在地。

陳航剛才的道歉,俞冬沒有仔細聽,他喝了酒,耳朵不靈敏。

俞冬在地上坐了一會,又回到客廳,繞開被他砸在地上的酒瓶,還有那幾堆碎玻璃渣,撿起散落了一地的信件。

這些是莫丞一以前寫給他的情書。

這兩天俞冬反反複複地看,又反反複複地哭。

陳航尚且會向他道歉,但莫丞一不會了。晚上看新聞的時候,知道了莫丞一已經退出組合。

他都退出了組合,也沒有來找過自己。莫丞一或許真的不會回來了。

俞冬失神地想了一會,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沖到廁所,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把一天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全吐幹淨。

清晨,俞冬被姜雪伊狂轟濫炸的電話吵醒,腦袋昏昏沉沉的。他發現自己在洗手間睡了一晚,難怪寒氣逼人。

“怎麽了……?”俞冬活動一**上僵**的肌肉,從洗手間出到客廳,倒在沙發上。

“我今天早上去看看珍姨吧,我下午還要去處理我哥的事,我們決定報警起訴了,證據都搜刮的差不多了。”

“嗯,那挺好的。”俞冬深吸口氣,緩緩吐出,面前一團白霧散開。

他睜開眼,冬天的天空亮的晚,六七點了也只能看見黎明的微光。

“那我現在去找你,順路。咱一起去?”姜雪伊問。

“好,我吃個早餐。”俞冬說,“你慢慢來吧。不着急。我媽她估計也沒醒。”

俞冬吃過早飯,小憩片刻,等了姜雪伊一會,早上十點左右,和她一起去了醫院。

周末的醫院人流量比平日多了一倍,俞冬帶姜雪伊走了樓梯。

“還好珍姨在四樓。如果在十四樓,都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上去了。”姜雪伊看起來挺喜悅,俞冬對她笑一笑,并不想接話。

他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酒,大腦有點空白。

他們往上走,樓梯間的人着實很少,好像大家都想不到這一茬,都往電梯那擠。縱然八個電梯同時運作,也抵擋不住人潮洶湧推搡。

胃鏡檢查室裏安靜得可以聽見呼吸聲和儀器嘀嗒聲。

“張嘴,放松。”醫生安撫着莫丞一,細長的管子便從他喉嚨一路向裏,摩擦着開拓食道,探入胃腔,再落戶于十二指腸。

這過程就像一條很長很長的蟲子,爬進他五髒六腑,咬噬肉腔。

他壓抑住痛苦,但生理性的眼淚不可避免地溢出來。

十幾分鐘後,普通胃鏡檢查結束了,醫生囑咐他:“行了,一兩個小時之後沒有不适就可以吃點中飯,記住要清淡點。”

莫丞一一個“好”字沒出口就被喉嚨的腥味嗆住,劇烈咳嗽着,扶着牆壁出去。

咳嗽沒有停下來,他半跌半跑地奔去洗手間,撐着洗手池咳嗽。

幾乎要斷氣了,呼吸困難,幾個上洗手間的人被他這副模樣吓住,隔着兩個洗手池的距離,小心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莫丞一搖着頭,打開水龍頭,水嘩啦啦地沖洗他雙手手腕。

那兒有大動脈,對着冷水沖,能讓血液的沸騰舒緩下來。

咳了十幾分鐘,他才歇了氣兒,渾身疲乏地跪在了地上,一手撐住地面,一手還搭在洗手池旁。醫院的洗手間并不幹淨,但他沒有力氣想這些。

他只想着自己感覺快要死了。咽口水都惡心。

休息好一會,莫丞一捂着腹部站起來,把毛線帽子拉低至眉骨處,他稍微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

誰還能認得出他是莫丞一呢。這分明就是一個枯萎殘破的古木。

眼睛下的烏青就要掉下去了,嘴唇發白,本來他骨骼就清晰,瘦下去之後,鼻梁骨好像可以紮破氣球。

莫丞一離開衛生間,走進了樓梯間,準備回病房休息。

他剛進來沒走幾步路,就聽見了一個女生的聲音。

“我爸同意我們結婚了,等你媽媽出院就雙方親人見一面吧。”

莫丞一停下腳步,随即聽到了他熟悉的聲音:“好,醫生說,我媽這情況再住院也無補于事,下周她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那,下周擺一桌吧。”

“簡單點就好,太複雜的珍姨應該撐不了全場。”女生笑了笑,他們從四樓出去了,“而且你知道我爸他也不願意。”

莫丞一愣站在某個水泥灰的臺階上,目睹着在俞冬進去之前,女生挽上了他的手臂,這個場景,很陌生。

莫丞一回憶着他們的對話。

這是抵抗了父母的阻力而結婚的吧。俞冬是怎麽這麽短時間內愛上她,并且決定結婚的呢。

莫丞一呼吸一促,站不住腳。

他發覺,看見俞冬和他的未婚妻原來是這種感覺。

絕望。嫉妒。彷徨。遺憾。

所有情緒會聚在一起,是簡單的一句“無法接受”。

俞冬真的要結婚了,和一個比他矮一個腦袋,大概一米五多吧,大冬天的穿着毛茸茸的棉襖,和百褶裙,白色的過膝的長襪。

冬天這麽冷,那姑娘穿得這麽少卻并不哆嗦,活蹦亂跳地,往俞冬身上靠。和自己比起來,一個像陽光一樣,一個是地溝裏的泥水。

莫丞一向來想象不出俞冬如果找了女朋友會是什麽樣子,他那麽愛撒嬌那麽愛胡鬧,如果要寵着一個女生,會不會不适應不習慣呢。

他會不會想念自己,想念自己給他的包容和愛。

莫丞一坐下來,坐在臺階上,身體一下子平靜了,胃裏的小獸不再翻天覆地,肝髒也沒用突突突的鬧脾氣,喉嚨裏的腥味散去。

突然他就哭了,和以往不一樣,他沒有去克制,任憑眼淚往外湧,它們是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掉在冰冷的地磚上。

他眼睛鼻子皺起來,哭聲在樓梯間上傳下達,整個空曠的樓道都充盈了他的哭聲。

幾乎慘絕人寰。

莫丞一握拳用力垂在樓梯扶手上,扶手震動着發出“嗡”一聲響。

憑什麽他要死呢,憑什麽他要經歷這些事呢。

他意識模糊地給自己算了一下年齡,好久沒過生日了,他都不記得自己多少歲。

算完之後,哭得更歇斯底裏。

不到三十歲。

莫丞一又重重地捶着胸口,哭得喘不上氣,胸口一悶,他又咳嗽起來。

他下意識捂住嘴咳嗽,聲音像是被惹怒了的狂犬。

等他換氣換上來了,垂下手,淚光模糊中看見了衣袖上一灘暗淡的紅色血跡。口腔裏的腥味又上來了,胃裏的怪獸又覺醒了,肝髒突突地發射子彈。

渾身都疼,特別是心髒。

莫丞一看着血跡,慌了神,捂着袖子去找了醫生。

“我是不是……要死了……”莫丞一從來沒有在醫生面前流露出脆弱,即便是做完化療,他也只是顯露出正常的疲态,而非驚懼。

可他剛才的話裏分明充滿了委屈和害怕。

醫生看了看,在電腦上快速敲字,說:“我給你開了止血藥,這個血量不多,可能是食道引起的,也可能是癌細胞擴散到肺部引起的。具體的要等胃鏡結果出來才知道。”

“不過,你這剛做完化療,情況應該要好一點才對,怎麽會這樣……”醫生也不清楚哪裏出了問題,“你不要慌張,情緒對病情影響很大,情緒低落會導致免疫系統紊亂。”

“再過段時間,我會安排第二次化療。你先去休息吧,我處理完另一個病人會過去找你。”醫生安撫他。

莫丞一愣愣地聽着……他說還要再做化療。

莫丞一想起化療時的那種痛,打了個冷戰。又想起俞冬,口腔裏燃燒後的灰燼撲騰幾下,辣辣的。他喉結上下滾動好幾次,胡亂抹一把臉,嗓音沙啞像北京漫天的黃沙:“醫生,我打算放棄化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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