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告別(一)

一周後的早晨,莫丞一出院了,放棄了化療,簽單的那一刻,他幾乎是平靜的。醫生或真或假地勸說他很多次,他都拒絕了。

生命的确很珍貴,莫丞一承認這點。只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活下去是痛苦的延續,雖說死亡也不代表解脫。

但是他知道,即使不斷的化療,他也總有離開的那一天,那這種無謂的化療就顯得雞肋,好像死刑判為死緩,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想痛快一點。

“喂,向老師。”莫丞一把沉甸甸的行李箱費力擡起丢進黃色出租車後尾箱。

司機聽他把尾箱一關,就扭動鑰匙啓動車子,尾氣呼出,撲了莫丞一一臉,他咳嗽幾聲,繼續說:“我放棄化療了,公司不用給醫療費了,我現在只有一個請求。”

向葉香聽他語氣鎮靜,知道他不是一時沖動,只好說:“什麽請求?”

“我想解約。”

向葉香此刻忙得焦頭爛額,聽到這話更覺焦慮。Discover公司接到了法院傳單,說是有人舉報他們虐待藝人,看起來對方言之鑿鑿。

因為這事。H5近日的活動要面臨取消——黎樞傑正被警方拘留審查。

只不過公司都對外宣稱藝人生病,公司爆發流感,所以不得不停止很多商業活動,新聞報社那邊也壓了下去。

向葉香正在處理這些事,眼下并沒有時間替他解決合同糾紛。

她只好耐心地告訴莫丞一:“你再等一段時間,你的合同是人身約,雖然你是病解,但還是要辦理大堆手續。”

“我怕我沒那麽多時間了,最後的日子我想自由一點。”

莫丞一面無表情地說出這番話,只可惜向葉香看不見他的淡然,他淡然之下的情緒波動更是感受不到。

但是向葉香不敢對一個癌症病人有所要求,就先答應了:“我幫你處理,也算是交集一場,幫你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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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老師。”

“現在我不是你老師了。”向葉香笑了笑,随即她想到點什麽問題,語氣又低下去,“還有一件事。”

“嗯?”

“我不知道你和黎樞傑什麽關系什麽恩怨,但是,如果警方帶你去做筆錄口供,請你放他一馬。”

“什麽意思?出什麽事了?”莫丞一心髒一跳。

“我已經知道了,你之前的照片是他賣給狗仔的,你這照片怎麽來的,我知道這不怪你。但是既然已經過去了,而且你也時日不多了……就做點好事,放他一馬,他畢竟現在是H5的隊長……”

向葉香的聲音連續地從莫丞一手機裏傳出來,嗡嗡作響。

莫丞一聽了一會,大概知道整個過程。

似乎是有人利用他**被曝光這件事,翻出了幾年前姜柯誠**曝光的案子。

随後國內警方介入調查,先是查到那個狗仔社,之後查到黎樞傑,發現是他把照片流出去的。

如果他們再往深入了查,按照向葉香的意思——她知道這照片是崔星武拍的了——那麽崔星武會有被黎樞傑出賣的危險,那整個公司都會受牽連。

包括她的工作,和上上下下的藝人練習生。

雖然說,也只是有這個風險,但公司會将所有不可控因素降到最低。現在莫丞一就是不可控因素之一。

莫丞一聽着,手指攀上車窗按鈕,輕輕按下去,車窗滑下半截,冷風往脖頸裏灌,灌滿了整個胸膛。

本就病弱的他,身子漸漸顫抖起來,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比起身子,心裏更是寒涼,他自嘲地笑笑:“老師,你知道我因為這件事,有多痛苦嗎?你叫我,放他一馬?放了黎樞傑一馬,抑或是放了崔星武一馬……”

“我們可以給你損失金。”向葉香深吸一口氣,“合同解約也不需要你賠償了,這是公司的意思。我本來打算明天給你打電話通知你的。”

“哦……可是我快死了啊。”

“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向葉香苦笑,“恩怨也該放下了。”

莫丞一冷笑一聲,聲音止不住的顫震,抑郁在心裏的石頭漸漸裂開來:“人之将死……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年怎麽過來的?”

“你……”

“你們都覺得,是我活該,是我自己作賤自己,爬上老板的床,最後沒有讨好他,讓他不高興了,他就這樣随意丢掉我了。”莫丞一低吼着,“不管我拿什麽獎項,不管我得了什麽好處,你們是怎麽看我的?潛規則。是啊,我是潛規則上位。”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願不願意?有沒有稍微顧及我的情緒?”

“公司不幫我,任網上的人罵我,順帶,順帶把俞冬也卷進去。”

莫丞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越來越大:“可是你知不知道俞冬說我很惡心的那一刻,我有多想死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扼住你的喉嚨然後再捅你一刀還不讓你死。就像做胃鏡一樣……讓人害怕……”

“莫丞一你冷靜一點。”向葉香見縫插針地說了一句,被莫丞一無視了。

“你做過胃鏡嗎?哦,還有化療。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啊老師……”

“你現在叫我放了他?我告訴你,不可能,不僅如此,不僅如此……”莫丞一氣得說不出話,喉嚨裏冒出血腥味,他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就要咳出血來,他的日子就又短了半天。

憋在心裏的火最終從淚腺裏冒出來。

“莫丞一……我理解你,但是你這病和我們有什麽關……”向葉香話還沒說完,莫丞一就在那頭低聲哭了起來。沒多久他就把電話挂斷,這讓向葉香陷入了窘迫。

司機被他忽然崩潰的情緒給吓住了,踩了剎車,生怕他作出跳車的舉動,默默地等後面這個人平靜下來。

司機沒忍住轉過頭小心觑着莫丞一,發現他毛線帽下的腦袋光溜溜的,面色蠟黃,猜他可能是得了重病沒得治了。

年紀輕輕的,司機也對他心生憐憫。

“走吧……對不起。”莫丞一捂住臉,彎着腰,把哭濕了的臉遮住,小聲地對司機呢喃一句。

“哦哦,好。”司機再一踩油門,車子十分鐘後停在了一條巷子前,巷子裏的玉蘭竟然開了。

看來今年天氣回暖得早,還沒過年呢,就開花了。

司機悄悄把計價表關掉,說:“到了,小夥子。”

“多少錢?”莫丞一擡起臉。

司機拍一拍腦門,強顏歡笑:“瞧我這記性,忘記計價了,就當我犯傻了,不要錢了,反正也沒多遠。”

莫丞一默不作聲地從口袋裏拿出一百,放在手剎旁:“謝謝你。”

他走在這條曾經來過無數次的小巷子,小巷子口有一扇鐵栅欄門,莫丞一跨進去。

幾個月前,他回來這裏找俞冬,當時他們分開三年,三年以來,莫丞一沒有哪天是不想他的。

只是有時候找不到想他的資本。就像俞冬說的,他很髒,很惡心,為了出道,的确是付出了全部。

俞冬呢,幹幹淨淨,甚至見到他那天,莫丞一一碰他,就知道他這三年來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任何關系。

他的圈子還是這麽小。

莫丞一擡頭看着玉蘭樹,一片白色的花瓣不巧落在他鼻尖,順着又滑落在地上,輕柔的動作就像撫摸着大地這個闊別已久的情人。

可玉蘭花不該在一月份開,花開的太早,也會凋零得早。

莫丞一害怕,等到三四月,他走了以後,俞冬連花都看不到了,他該怎麽辦。

他如果知道自己離開了,會不會稍微難過一點,不要恨他。莫丞一寧願俞冬忘記他。

他走到俞冬家門口,枯黃的對聯還挂在那裏。

莫丞一打開厚重的箱子,像開棺一樣,裏面只有一兩件保暖衣,還有一些他住院化療以來就已經不吃了的安眠藥褪黑素保健品,剩下的就是白色的瓶瓶罐罐。

那些藥,他如果不看醫囑,他都記不住要怎麽吃,吃幾次,一次幾顆。

莫丞一左右翻找,找到了一支筆。

他輕輕撕開對聯上的透明膠貼片,掀起對聯,下面**年前的字跡模糊不清,隐約能看到幾個端正的“愛你”,還有被劃掉的“你是人間四月天”。

晚上**點,一間普通飯館裏,人聲鼎沸,服務員來去匆忙,這一桌坐滿了人,十二三個,是俞冬和姜雪伊雙方比較親近的親屬。

俞冬滿臉通紅,舉起一杯酒,歪歪倒倒地站起來:“我敬大家!”

“好啊好啊,這小夥子不錯。”姜雪伊的姨媽說着,和他碰了碰杯。

“俞冬,俞冬你別喝了!”姜雪伊立刻起來攙扶住他,用氣聲在他耳邊說,“就演演戲而已,你不用這麽拼命的。”

俞冬想甩開她,但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還是忍了回去:“我去……上個洗手間。”

“我陪你去吧。”

姜雪伊架起他的手臂,和親屬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老公他太高興了。”

“沒事吧?”俞冬母親有點擔心,但她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只能呆看着。

“放心放心。我先扶他去外面透會氣兒。你們慢用。”說罷又攙着俞冬從飯店出去,“走吧。”

俞冬一出飯店,就扶着飯店門口的電線杆吐了。

胃裏的東西多半沒來得及消化,從喉嚨裏滾出去的時候,喉嚨辣辣的,吃了朝天椒似的。

“你這是幹什麽啊,來喝口水。”姜雪伊拿出紙巾,想給他擦嘴,被俞冬扭頭輕輕避開了,他接過紙巾,含糊地說了句“謝謝”。

俞冬喝了點水,漱口後,尋了個角落坐下。姜雪伊陪他過去,坐在他旁邊,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

“你在想他吧。”姜雪伊嘆口氣,“但是他都退出組合了,你怎麽不和他聯系呢?”

俞冬笑了笑,緋紅的臉蛋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暧昧。

“他沒來找過我。”

“那你去找他啊。”姜雪伊驚聲,在她的世界裏,喜歡的就要主動争取,而不是被動等待。

俞冬稍微愣一愣,酒精充盈他的大腦,他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麽。

“可是……可是他……”俞冬打了個嗝,沉默良久,等風把臉吹涼了,他才溫溫吞吞地說,“算了,你不明白。”

是莫丞一和其他人上床,也是莫丞一提的分手。這句話,俞冬說不出口。

姜雪伊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她想告訴俞冬關于莫丞一的一些事情,但轉念一想,俞冬從來都不愛聽,每次都打斷了。何況事情還沒落定,姜雪伊也不好冒失地告訴他。

這麽做大概會讓他不高興,她只好陪俞冬幹坐了片刻。

九點多,她陪俞冬回了他家,俞冬母親由俞冬的親戚親自送走了。

走到樓梯口,俞冬才意識模糊地想起來:“搞反了,應該我送你回去,走吧。”

俞冬便和姜雪伊又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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