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告別(三)

三天後。

“寒潮南下,廣東,廣西,湖南等地有局部降溫,請注意保暖……”電視機裏播放着天氣預報,女主持秉住微笑,幾分鐘後,電視機被人關掉。

“俞冬,吃點東西。”姜雪伊端着一碗粥,小心地放在俞冬眼前。

俞冬坐在沙發上,身後的沙發背是陳舊的牡丹花紋,他穿着一件黑色長羽絨,眼睛裏飄着灰燼,朦胧的,對着被關掉的電視機出神。

電視機裏有他的倒影。

俞冬沒有說話,姜雪伊取**上的圍裙,沉重地嘆息一聲,去了陽臺透會氣兒。

俞冬家裏壓抑的氛圍持續了三天三夜。

一小時後,姜雪伊從陽臺折回客廳對俞冬說:“黃探長告訴我我要去法庭一趟,今天是開庭審理的日子,我去看一眼。你記得吃東西。”

俞冬卻依舊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等姜雪伊猶豫着離開後,他繃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但是幾天油水不入的他承受不住這種控制不住卻宛若火山爆發式的哭泣,他從沙發上滑落在地,捂住自己空虛的肚子,腦子裏全是莫丞一滿臂幹涸鮮血的那副樣子。

莫丞一死了。莫丞一死了。莫丞一死了。

三天前的晚上,俞冬瘋了一樣砸莫丞一的家門,最後只引來了保安和警察。

警察禁不住他的瘋癫,給他把門破開了,發現家裏真的有人,只不過是一具屍體。

面若枯槁,嘴唇只剩下淺淺的紅,身上和手臂上滿是殷紅的血液。

冬天天氣冷,還能摸到他身體的一點餘溫。

俞冬見到莫丞一這個樣子,當場就哭得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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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被一起送去醫院,莫丞一被宣布搶救失敗——事實上,搶救沒有開始就已經宣布死亡了。

他失血過多,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俞冬注射了一天的葡萄糖液和一些營養物質,兩天前在醫院醒過來。

“莫丞一呢?”俞冬剛醒過來的身子還虛弱着,一骨碌地爬起來,把插在手背的細針頭拔掉,細細的血流了一會才止住。

“莫丞一呢?”俞冬睜着大而驚慌的眼睛,拽住坐在他床邊的陳航的衣服領子。

“莫丞一去哪了……?”俞冬心一下子沉下去,逐漸控制不住顫抖的嘴唇,他哽咽一句,“他去哪了……”

陳航不敢看俞冬,把他的手拽下來:“你先答應我不要,不要太激動。”

俞冬聽到這話,知道什麽都晚了。

他的确答應了陳航不會那樣激動,取而代之的是沒有一點情緒,就像一具空殼,沒有裝靈魂。

“他,死了。”陳航小聲地說,俞冬眼淚慢慢地,安靜地掉了下來。

他感到呼吸困難,好像空氣裏的氧氣都塞滿了火星子,每吸入肺中,都要燃起一點火花。

俞冬想發洩這些情緒,可這些火花只會一團一團地積聚在他的肺裏,最後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燃盡了,連帶着他的喉嚨。

他說不出一個字。

陳航輕輕抱住了他,俞冬沒有回應,幾分鐘後,俞冬緩緩推開陳航,躺回了病床,抖着手,拿起被自己拔掉的細針,欲往自己手背上刺去。

“怎麽回不去了……?”俞冬刺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把它重新紮在手背原來的位置,液滴從針頭滴落下來,粘濕了小片床單。

“怎麽回不去了……你幫幫我。”俞冬把針遞給陳航,眼睛裏的霧氣讓陳航心口裂開一般。

“別弄了,我去叫醫生。你別弄傷自己。”他想把針連帶着整個吊水瓶拿走,被俞冬拽住,不讓他走。

“我想,讓針頭回去,你就幫幫我好不好……”俞冬說,“幫幫我……幫幫我求你了……為什麽回不去了……”

他低下頭哭了起來,抑郁在肺裏的火苗從他的眼睛裏化作淚水:“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為什麽回不去了……”

為什麽回不去了,為什麽莫丞一說死就死了。

“他還沒有見我最後一面,陳航……他還沒見到我,最後一面啊……他是不是不想見我了……”俞冬終于哭出了聲,肩膀顫抖得厲害,陳航背對着他,不敢回頭看。

他知道俞冬現在情緒很崩潰。

可他無能為力。對于莫丞一的死,他覺得自己脫不開責任,那種厚重的負罪感就像一塊石頭壓在心裏。

“陳航,陳航……我想見他……為什麽回不去了啊……!”俞冬失控地嘶吼起來,不斷重複那句話。

“別哭了,我去叫醫生。”陳航皺着眉,拉開俞冬的手,俞冬不肯放,攥地死死的,拼命搖頭,眼淚鼻涕糊滿了整張臉。

“回不,回不去了……”俞冬哭得稀裏嘩啦,抽泣着,連話都說不清。

“放開我,乖一點。”陳航莫名的就焦躁,看見俞冬這個樣子,他心裏疲憊。

俞冬還是不肯放,他沒有将陳航當作什麽人,只是覺得自己抓住了一點飄渺的希望,好像這樣子,莫丞一就會回來。

可是俞冬也看到了莫丞一自殺的那個晚上他渾身是血的樣子。溫熱滾燙的血液帶走了他最後的體溫,血液早已連帶着屍體一起,在陰涼的浴室裏冰冷。

“放開!別發瘋了!”陳航終于忍不住,揮起手把俞冬帶起來,再拉開他,松開手,俞冬就整個人摔掉在了床緣。

“俞冬……”陳航沒有想傷害他,他沒有想到俞冬會這麽輕,一拽就起來了,再松手就摔了,他立刻扶正了摔倒的俞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俞冬沒有知覺,也不知道自己摔了下來。世界就像靜止了一樣,只有他是兵荒馬亂的。

他屈起膝蓋,埋下頭哭。

這樣的哭泣,僅僅一天就會耗盡一個人的體力。

俞冬撐着沙發坐起來,把桌面上的粥端在手裏,執起勺子,沒拿穩,“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陶瓷做的勺子碎了。

他把粥放回原處,望着地上的碎瓷又陷入了沉默。

幾分鐘後,陳航敲敲他家的門,發現門沒鎖,他直接進了來,看到這樣狼狽的景象,面無表情地過去幫俞冬把地面的碎瓷片攏起來,語氣平淡:“莫丞一的屍體已經運到殡儀館了,有空的話,一起去看看吧。挑一個牌位。”

俞冬不說話,他不吃不喝不吭聲整整三天。

陳航有些惱火,但他知道他不能對俞冬發脾氣。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俞冬捎帶看了他一眼,不輕不重。

陳航還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從口袋裏拿出莫丞一自殺那晚給他的鑰匙:“莫丞一死之前,其實是肝癌晚期了,我沒敢告訴你。所以,其實他遲早會離開,你看開點。這是他家的鑰匙。你別折磨自……”

肝癌晚期。

遲早會離開。

俞冬心髒咯噔一下,扭過頭驚愕地望着陳航。

陳航被他這一眼看得一下子說不出話。

“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

“你走吧。”俞冬丢下這三個字,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到了自己房間。

他沒有力氣再歇斯底裏地控訴陳航的隐瞞。也沒有力氣去怨恨他。只是聽到這句話時,本就瀕臨崩潰的心徹底崩塌了。

俞冬這幾天想了很多事情。

他逼着自己承認,莫丞一走到自殺這一步,其實和他自己脫不開幹系。說不定,還推了莫丞一一把。

他應該早就察覺莫丞一的不對勁,從莫丞一夢游開始就應該察覺到。

莫丞一在夢裏的那些人那些場景,或許都是伴随他已久的夢魇。

俞冬蜷縮在被子裏,凍僵了的臉埋進去,眼淚就滲進了柔軟暖和的棉花裏。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念莫丞一而難過,還是對他懷疑愧疚難過。

但是俞冬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再也見不到莫丞一了,世界上從此就少了這麽個人,不會有人再在他家樓下和他招手,不會有人再抱着他說我愛你,不會有人再在争吵之後給他戴上戒指。

不會有人像莫丞一這樣愛他。

俞冬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掉下,他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荒謬可悲的夢境,夢醒後莫丞一躺在身邊,熟睡的樣子一定很美好。

而不是像死亡時,平靜安寧得沒有生氣。

陳航把鑰匙擱在茶幾上,手上還有細碎的瓷片渣子,食指指縫劃破了一點。

他現在心情和這個碎瓷一樣。

愧疚,不安,惋惜。混雜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莫丞一會自殺,他不會去對莫丞一說這些話——而且是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

Discover公司被告上法庭那天,上了頭條新聞,真相大白的那天,當所有人都知道莫丞一以及他們公司更多的藝人遭遇性侵和虐待的那一天,網絡上充滿了道歉和惋惜。

所有人都在為自己曾經的謾罵而不安,通過一條帶話題的微博去洗刷自己,企圖以此來掩蓋自己的罪惡。

可這些道歉有什麽用呢,就像陳航他對空氣說過的“對不起”一樣——這些道歉,莫丞一再也聽不到了。

不只是莫丞一,還有姜柯誠,幾年前被網絡暴力和豔照門給殺死的人,他沒有得癌症,也就是所謂的“不該死”的人。

姜柯誠從樓上跳下去那一刻他有多絕望呢,莫丞一拿玻璃渣子割腕的時候又是什麽心情。

陳航不複得知。

他把客廳地板打掃幹淨,接到了姜雪伊父親的電話。但是因為還在給俞冬掃地,他就開了免提。

“那個,俞冬在不在家啊?我打不通他的電話,可以的話幫我轉告他,我剛才去他媽媽家的時候,發現……他媽媽去世了。”

陳航立刻把電話挂掉,等他手忙腳亂地收拾好客廳,轉身發現,俞冬已經泣不成聲地蹲在房門口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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