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似是故人來

此後的幾天裏,喬巧兒開始了在游船上的逍遙日子。若要問她住在船上的光景如何,巧兒只想由衷感嘆:她過去的十幾年真是白活了。

她在船上每日裏想何時吃飯就何時吃飯,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夥房裏從早到晚供應各色美食。若是吃膩了也不要緊,船行靠岸之時,楚浔會給她錢讓她上岸去。說是了解當地食材的價格,其實就是由着性子的買當地特産。

逛累了她會在日落之前回到船上,因為程破空的戲折會在晚上上演。

要說這個程破空也是脾氣古怪。他在繁華城鎮靠岸時,各地顯貴會争相上船看戲,程老板經常坐地起價,這些官員商賈也是比着掏腰包。可是他到了尋常鄉野之地,會在田間空場上給鄉親白白演戲,有時候不光不要錢,還會給鄉民們提供飯菜,讓大家捧着白面膜蹲在牆頭上看牡丹亭。

巧兒摸不準這程老板的脾氣,可是他的戲是把巧兒的魂魄吸了去。他演的崔莺莺妩媚嬌羞,聲聲唱詞比女人還婉轉。

每次看到張生為了莺莺病倒,巧兒心裏不自覺的會想到困居頂樓卧房裏的病王爺。紅娘替莺莺帶的一番話能讓張生精神百倍,而能讓楚浔身子好轉的,恐怕只有程破空了。

巧兒能看得出來,船上的日子讓楚浔也很是受用。

他每日裏大多在卧房裏臨窗讀書。程破空不唱戲的時候就陪着他下棋喝茶。兩個人經常關在內室裏閑談至深夜。

程破空很了解楚浔的作息起居。他會讓巧兒給他準備楚浔最喜歡的飯食。

楚浔最喜河魚,程破空就日日親自給他釣魚熬湯喝。楚浔嗜甜,程破空就讓岸上的點心鋪每日送最新鮮的點心上船。巧兒發現那人的胃口比起在家時明顯好轉。

她閑時胡思亂想,若是楚浔能一直住在這船上,恐怕連心疾也能好轉了。

這一日清晨,江面起了風。喬巧兒斜靠在舷窗上,望着細雨霏霏的水面。

這裏的水域明顯變得開闊了,因為前面再行半日就是和黃河的交界處。按照計劃他們要換船了。

此刻船已經停了,正在等待停泊。遙望岸邊,只見碼頭上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樓閣瓦舍倒是沒有幾棟,顯得有點荒涼。也不知這裏有集市沒有,也不知今晚能聽到什麽戲。大家都說程破空最拿手的還是長生殿,因為青兒的事情,程班主最近幾日都沒扮楊貴妃,若是下船之前看不到這戲,還真是有點遺憾。

巧兒正神思流轉,卻被楚浔的一陣輕咳打斷。

她連忙擡頭,只見楚浔還是坐在案幾前,一手執卷,一手虛握着拳頭抵在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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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走過去,握了握案幾上的青瓷杯,茶水有些涼了。她忙起身把冷茶潑出窗外,又斟了溫熱的桂花茶。楚浔潤了兩口,還是止不住咳嗽。

巧兒幫他拍撫着後背,一雙眼睛仍是隔窗望着岸上的情景。

“爺,這孟津熱鬧嗎?”巧兒斜靠在楚浔的椅背上問。

楚浔忍着咳,喘口氣搖搖頭說:“這裏是渭河軍駐紮之地,将士多百姓少,沒什麽消遣……咳咳……的地方。”

巧兒微嘆口氣。她還是喜歡繁花似錦的羅城。

楚浔用胳膊碰碰巧兒說:“悶了就出去轉轉吧。”

巧兒連忙搖頭說:“墨江姐姐囑咐過,陰雨天爺不好過,要好生伺候着。”

“我這不是好好的。”楚浔擡頭望她,眼裏有咳出的水汽。

他嘴裏說着好,其實早上因為關節僵痛好一陣都起不了床。現在臉色還是萎頓的。

巧兒幹脆坐在椅子扶手上,懶懶的說:“等你不咳嗽了我再出去。”

“咳咳……”楚浔這咳嗽不能提,越提咳得越厲害。

“我就是喝水嗆的……咳咳……”楚浔站起身走到窗前說:“不上岸也去船舷上走走吧。老窩在屋裏骨頭都酥了。我把這卷書讀完了興許也去尋你呢。”

“真的?那我就下樓轉轉。一會兒給你帶桂花糕回來。”

楚浔含笑點頭。

小姑娘定力不足,腦子裏想着桂花糕,一陣風一樣跑出門去了。

楚浔望着籠罩在霧氣裏的河岸,輕輕用拳頭按揉着滞悶的胸口。岸邊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走來走去,應該是盤查的兵丁,楚浔的臉龐上飄落細如錦絲的雨水,他在風中輕輕長嘆一聲。

巧兒出了門,先到了最熱鬧的一樓。遠遠望見船弦口處人頭攢動,其中就有程破空的身影。她忍不住走過去湊熱鬧。

此時他們的船緩緩停靠在岸邊。岸上的人越來越清晰,只見一隊穿着全副盔甲的官兵朝着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來者何人,船上可有押送貨物?”一個兵丁扯着脖子喊。

程破空一作揖,不卑不亢的答:“在下程破空,船上是程家班梨園子弟,不是貨船。”

大家聽到程破空三字都是一愣。前面的兵丁很快閃到一旁,中間一個戴着高高盔甲的胖子露了出來。

“哎呀,今日真是吉日,怎麽在這裏碰上程老板了。”

那胖子一夾馬腹來到近前。程破空打眼一看有些面熟,無奈他在風月場所應付過的人太多了,一時想不起是哪個來。

此時那胖子身後有一個人影趕來。這人騎着一匹赤紅的高頭大馬,身材很高大,他穿着尋常皮甲,一臉的絡腮胡子。黑紅色的面龐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人咋一看長的兇神惡煞,那一雙鳳眼如冬日湖水,冷意襲人。

“将軍,齊尚書的船馬上就……”那絡腮胡子應該是沒有看到程破空,他在對着胖子說出這話的同時,目光落在船舷上,一時怔住。

此時程破空也瞳孔一縮,瞳仁上下顫動,緊緊跟随着那個身影。

胖子将軍卻是滿心都只有程破空。他陪着笑問:“程班主把本将忘了?年前在兵部齊尚書家的堂會我們才見過的。”

“哦……”程破空迫使自己收回視線,抱歉笑道:“李将軍,破空失禮了。”

“哪裏哪裏,今日有幸再次相見,可見我們有緣份。我今日有些公務,要在此迎接齊尚書。要不這樣,程老板若是不急着走,就在孟津停靠兩日。我擇日做東宴請程家班。”

程破空含笑點頭問:“齊尚書也在?那我真是要多留兩日了。”

他說這番話時,眼睛直直的盯着那絡腮胡子。絡腮胡子一只手死死攥着馬缰繩,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什麽執念。

此時程破空一把抓住身旁巧兒的胳膊,低頭在她耳邊說:“去把你們爺叫出來,遠遠看着就好。快去!”

巧兒不明就裏,可是全然信任程破空。她轉身撒腿就跑。

一溜煙上了三樓,氣喘籲籲闖進屋,吓了楚浔一跳。

“爺,快去!程班主叫您。”

“出什麽事了嗎?”楚浔一驚。他是擔心那船艙裏的金銀。

巧兒喘息着使勁搖頭說:“沒出事。只是……好像他遇見故人了。”

話音未落,楚浔手中的書卷跌落地上。他有一瞬的怔愣,緊接着撩起袍子跨出了房門。

巧兒跟着他出門,卻見楚浔健步如飛,噔噔幾下下到二樓,此時已經遠遠望見岸上的人群。

“爺您慢點。程班主說讓您遠遠看着。”巧兒在後面喊。她還從來沒見過楚浔如此亂了陣法。

可是楚浔哪裏聽得進去。他此時已經快步奔下一樓。腳下的大船開始轉向,慢慢駛離岸邊了。

楚浔已經看到了那匹赤紅的馬兒。可是船卻在往相反方向開去。楚浔望着那人影,掀起衣襟跑了起來。

岸上的那人也已經把持不住,他松了缰繩,馬兒也朝着楚浔的方向輕輕跑起來。

楚浔的雪色寬袖翻飛,烏黑的長發随風飄揚,他大口喘息着,一個人孤零零的沿着船弦飛跑,面色霜白一片。

“賈副将!”岸上的胖子見身旁少了一個人,朝着絡腮胡子沒好氣的大聲喊道:“齊尚書就要上岸了,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麽?”

那姓賈的副将這才猛然回神。他勒住缰繩,回頭看看胖子,再轉回頭看着船上那瘦弱奔跑的身影。一雙鳳眸裏湧出濕潤來。

“末将……這就去……”賈副将答應一聲,一步三回頭的轉身。

此時楚浔已經跑到船尾處,他依着欄杆大口喘息着,喉嚨裏泛起血腥氣來,他死死抓住圍欄,眼睛裏都是那高大的背影。

“爺……”此時巧兒驚慌失措的追上楚浔。耳邊聽到他駭人的喘息聲。

”爺,你沒事吧?”巧兒被他青紫的唇吓壞了,扶住他的胳膊問。

那人喘得太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身子一陣陣發抖,卻是不肯讓巧兒扶。

眼前的河岸越來越遠。那一隊兵将的背影已小如蝼蟻。楚浔的視線漸漸模糊,他再也支持不住,轉過身子滑坐在地上。

“浔兒……”程破空已經趕來,他跪在楚浔面前,抓起他的手腕來探脈。

“你靜一靜,不要急。”程破空輕聲勸着,仿佛面前的人一碰就會碎掉。

楚浔輕輕搖頭,用手掌覆在額上,遮住面頰。他一面搖頭一面低聲說:“兄長,讓我……一個人……呆一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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