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ⅩⅩⅩⅠ

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是臨時起了意,順着眼前的燈面前的路,漫無目的地閑逛。

大概到了最近的公交站牌,楊聲借着光一行一行地看,沒拿準主意是坐幾零幾。

夏藏說:“車來了。”

白光照亮半張站牌,楊聲沒看清楚車頭漂浮紅字是哪幾個數,便被夏藏拉着胳膊跨進了車門。

一人一塊五的車費,投的紙幣,放箱子裏,可以從這裏一直坐到不知名的終點站。

車廂內很空蕩,零星兩個人坐靠車頭的位置。

夏藏拽着楊聲到車尾,并肩坐到最後一排;夏藏靠窗,楊聲靠過道。

那窗戶是半打開着的,風徐徐地吹進來,窗玻璃上燈光的暖黃一會兒被敷了層影兒,一會兒又被稀釋。

街景一路被甩在車後頭,楊聲去瞧了,只能看見往後走的行道樹、往後走的樓。

夏藏沒說他想去哪兒,或許夏藏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想去哪兒。

但楊聲想聽他的,想跟着他,去哪兒不重要,去哪兒都可以。

途中司機停了好幾次,下去了人,又上來了人。

零星的交談在車廂內響起,又很快被窗外的涼風帶走。

其間他們倆都沒說話,端端正正坐着,只有衣角因過長而交疊在一起。

楊聲試着把手縮進牛仔外套寬口的袖子裏,再探出一截指尖扣住袖口,上下擺手像只飯店門口盡職盡責的招財貓。

夏藏本來是在看風景的,他應該是在看吧,一直偏頭凝視着窗外,但這會兒把目光移過來,輕笑着問道:“幹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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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影子裏的小精靈。”楊聲煞有介事道。

“那抓到了嗎?”夏藏也頗有興致地追問。

楊聲向他那邊傾了身子,擡一擡手,撫過他微顫的眼睫,再一合掌。

“抓到了。”

夏藏垂眼笑了,可能對楊聲這般幼稚有些無可奈何,但他仍是把楊聲的手牽過來,把那牛仔的袖子整理好。

車子又緩緩停下,夏藏說:“下車啦。”

沒看清楚這是個什麽站名,不過是到了江邊,楊聲跳下車時被那帶着水汽的風激得一哆嗦,便是渾身都放松下來。

但這片又恰恰遠離了居民區,馬路上只有那搖搖擺擺遠去的胖面包公交車,人行道上偶爾經過一兩夜跑的人。

好在路燈給力,配合着月亮,将這遠處近處的路障都照明,讓楊聲和夏藏毫無阻礙地來到欄杆邊。

夜色裏的江面泛着粼粼銀光,晃晃蕩蕩,像只鋪在群山腳下灑了椰蓉的咖啡大果凍。

手掌放在石欄杆上,微微發涼,楊聲說:“果然還是要離江邊更近一點才好,這裏都還看不見什麽。”

“那往周邊走走吧,我想應該會有下到江邊的通道。”夏藏說。

便又開始閑逛,有目的地,但不知目的地在哪裏。

半空中偶爾掠過一些黑影,夏藏說是蝙蝠,又說可能是飛蛾。

不過都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就是,楊聲沿着地磚線一步一晃地走,仿佛過獨木橋。

而後不知怎的腳步一滑,差點自作自受崴腳摔倒,幸好夏藏擱旁邊拉了他一把。

“喏,通道。”把他抓穩後,夏藏指了指眼前石欄杆的缺口,二人走近往下望,是有一段沒入到江水的階梯。

現在是枯水季,他們借着路燈光與穹頂的月亮,直接下去十幾級臺階,才堪堪瞥見江水舔上石階的臺面。

一湧一退,再一湧,失去路燈的庇護,他們全然來到月色與江水的領域,撲面而來是水汽的涼與腥,耳邊只餘浪潮拍岸的嘩嘩聲,與身側人淺而和緩的呼吸。

“就到這兒吧,下去都是水。”夏藏說,依舊捏着楊聲的袖口。

“嗯。”楊聲應和着,下意識帶着夏藏往後退了退。

保持安全距離後,江水依舊是那可愛的大果凍,而群山是它連綿的巧克力裝飾品。

可惜楊聲和夏藏只是一對渺小凡人,品嘗不了神的飯後甜點。

倏忽間山水渺渺,蒼穹遼闊,唯有那輪明月毫不偏頗地映照山川草木,與他們這對滄海之粟。

發覺自身渺小,很容易會産生孤寂,孤寂之後便會将自己遺忘在這片寥廓中,這是楊聲以前獨自看天看雲、看山看水,得來的經驗。

仿佛是獨自一人,照看着萬物之景;而這萬物又理所應當地将他遺忘。

孤獨是難解的毒,可它的解藥卻又是那麽簡單純粹。

只要在看天看雲、看山看水時,身邊有那麽一個人,便可以找回自己的所在。

夏藏是那個人。

不知是待了多久,江邊的風冰涼且潮濕,楊聲感到自己的雙手也浸透了水汽,這會兒有點顫抖。

夏藏扣上了他的手。

很奇怪,夏藏的手一直都是溫溫熱的,握上去很舒服。

“走吧。”夏藏說,仿佛看透了他心思般,“這兒的風還是太冷。”

于是再次出發,相扣的手卻沒再放開。

楊聲頭腦空空,什麽都沒想。

就這麽一前一後,踢踏着細碎的足音,像山林裏兩匹并未長成的雄鹿,懷着最原始純粹的心思去往水源地。

年幼者懵懵懂懂,跟着年長者的步伐停下,随即便聽到陣悅耳的風鈴聲。

水源地……不,是花店。

還未進門,迎面都是芬芳。

“進去看看?”夏藏問,花店木門半掩,透出暖黃色的燈光。

“看看,反正來都來了。”楊聲點了頭。

登上吱吱呀呀的木制平臺,兩側的大型綠植徐徐擺動着枝葉;夏藏推開挂着“歡迎光臨”小木牌的門,入眼便是層層疊疊披上了暖色的各種鮮花。

女店主坐在被玫瑰花束包圍的小馬紮上,正一心一意修剪着多餘的刺與枝條。

“要買點兒什麽花,兩位?”女店主柔聲問,卻并沒有擡頭。

楊聲見她拈着一朵玫紅色的花苞,只輕輕吹口氣,那花朵便旋轉着綻開了緋色。

“買您手上的玫瑰。”楊聲說,“一朵給賣嗎?”

“給,左右都是做生意。”店主可算擡了眼,微晃着花枝淡淡笑道,“是送心上人吧?玫瑰一般不買給自己。”

但我确實是自己想要一朵。

楊聲弱弱地在心裏嘀咕,而且心上人就在旁邊,給了會出大問題。

“還想買嗎?”見他忽然沉默,夏藏追問道。

“想。”楊聲是個實誠孩子,“雖然不知道給誰啦……”

“給姜同學呗,你跟他關系那麽好。”夏藏眯了眯眼,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楊聲的手。

但捂了好一會兒,也早由冰涼轉為溫熱。

楊聲下意識地撚了撚指尖的溫度,反駁着:“都說了,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誰給朋友送玫瑰花兒啊。”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事實,被楊聲念出來,那叫個委屈巴巴,活像被夏藏扣了頂天大的黑鍋。

“小情侶鬧矛盾了?”一旁的店主笑吟吟地調侃。

夏藏蹙眉解釋着:“不是。”

“對,我們倆是兄弟啦。”楊聲跟着補充,随即自嘲道,“而且哪有兩個男生是情侶的。”

店主看了他們好一陣,“開玩笑的嘛,花還要不?”

“要。”這次倒是夏藏一口回答。

“那我也要。”楊聲砸吧出來點兒意思,接茬道,心裏有股情緒驀然上湧,堵在了喉頭。

是一人買了一朵,小氣吧啦的,店主也沒在意,按他倆的要求取了一枝紅的,一枝白的。

本來楊聲是想要那枝紅,但夏藏先他一步挑走。

鬼使神差地,楊聲挑了一枝白,分明旁邊還有許多紅得漂亮的。

分別付錢,再前後謝過店主,走出門時風鈴依舊叮當。

夏藏在楊聲前邊兩步,捧着他的花,頭也不回。

堵在喉頭的情緒緩緩漫開來,楊聲清了清嗓子,問:“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是有點泛酸,又有點甜蜜的滋味,楊聲聽到夏藏說:“我只是有點不高興,但确實沒什麽道理。”

“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嘛,要什麽道理?”楊聲幾步跳到夏藏面前,把花遞過去,“花花送給你,別不高興啦。”

幽綠色的枝條上綴着朵冬日早來的雪,楊聲是覺得這玫瑰像極了夏藏的樣子。

白淨,清冷,又柔軟。

玫瑰當送心上人,店主說得沒錯,便叫少年許多欲蓋彌彰的情愫都由此而呼之欲出。

夏藏會懂得,會知曉嗎?

但在玫瑰遞出手被夏藏接住時,楊聲又覺得是否知曉也已經不再重要。

夏藏很喜歡這朵玫瑰,白淨的臉頰都因欣喜而染上胭脂的紅,嘴角的笑意也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仿佛是出乎意料的驚喜着。

“這個給你。”夏藏把那枝紅玫瑰遞還給他。

“啊,啊?”楊聲傻愣愣地接住,感覺這走向有點超出他的預料。

夏藏輕聲說:“本來買這朵,就是看你喜歡嘛。”

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夏藏輕撫着白玫瑰的瓣子,默默地神游天外。

趕到最後一堂課結束前回到教室,不出意外地被老班訓了一頓,估計楊聲那邊也一樣吧。

這次也确實是自己莽撞、不計後果了。

好在老班念着他自高中來沒出過那麽大的岔子,訓完之後打發他寫份檢讨了事。

但他沒心情提筆,最後一堂課就凝望着花瓣發呆,直到下課鈴聲響。

出門再見着楊聲時,不由得呼吸一滞。

心跳如雷。

“回去我弄個瓶兒,把花用水養養,應該能開一段時間。”楊聲護着那枝紅玫瑰,猶如護着一顆跳動的心髒。

夏藏嗅得到玫瑰瓣子的芬芳,在二人護着玫瑰的指尖。

在相互交錯交纏的視線裏。

“嗯,你們班主任沒罰你吧?”夏藏問,與楊聲肩并肩走出教學樓的長廊。

“就把我罵了一頓,”楊聲嘴角放不下來,比考上六百分都還高興,“說下不為例。”

“不過也确實很對不住他老人家啦,本來今天晚上沒他的課,他跟我說他正在追最近熱門的劇,結果為我這事兒還專門來趟辦公室。”

夏藏也跟着愧疚道:“是我的錯,我的錯。”

“害,你往心裏去幹啥。”楊聲伸手捏了捏他胳膊,“我倆是共犯,又不是你綁我去逃課的。”

“行吧,但我也是主謀。”夏藏笑笑,“你頂多是從犯。”

“好處壞處全被你撈完了,講不講道理?”楊聲無奈道。

“我樂意,樂意不講道理。”夏藏說。

心裏面的那枝芽如遇春雨,呼呼啦啦抽條兒長。

長出個什麽來呢?

夏藏默默地念了句:“玫瑰。”

于是那枝頭展開瑰麗的緋紅,生出張牙舞爪的三根刺。

有刺也沒什麽危險性,就這麽肆意地綻放着,宛若一粒鮮豔的朱砂痣。

回到住處,夏藏先去洗漱,楊聲則找尋塑料瓶插花。

紅白玫瑰,放在一起,最為相襯不過。

夏藏靜靜地站在浴室門口,屏息看着楊聲擺弄着花兒。

好一會兒,他見着楊聲輕而迅速地吻了下白玫瑰的瓣子,神情都略微帶着點兒虔誠。

夏藏裝作無事發生,慢吞吞走到書桌旁邊,“去洗漱吧。”

楊聲仰着臉讪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了,哥。”

但他不知道,夏藏其實什麽都看見了。

而什麽都看見了的夏藏也不願去追問戳破什麽,只是想着楊聲的嘴唇也應如花瓣般柔軟。

他明白,這茂盛如仲夏草叢肆意生長的欲望,是他對楊聲的占有。

不願意楊聲,被別的什麽人搶走。

所以才不高興,才吃醋了嘛……

叫個什麽事兒啊?

夏藏啞啞地笑了,雖然不叫個什麽事兒,但楊聲親吻了那朵玫瑰。

他應該不算傻,自是知道那朵白玫瑰代表着什麽。

和他心裏那朵紅玫瑰,是同一個意思。

重要的人,獨一無二的人,想要占有留下的人。

是我的光,我的玫瑰,我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我的,我的。

我的楊聲。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就原地給大家放個煙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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