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XLIV

“他只是有點低血糖,醒過來喝點兒葡萄糖就沒事了。”

陌生的、公事公辦的聲音。

模模糊糊,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楊聲大概知道自己尚在昏迷,而那聲音是由現實傳來。

可是現實太陌生駭人,寧願做着一場清醒夢,也不願真正清醒過來。

好像,回到那男人剛死那會兒,懸在彌漫無止境白光的虛空中。

沒有血色與槍鳴,倒是一種精神力的進步。

楊聲自嘲地笑笑,想擡一擡胳膊。

無能為力。

這是清醒夢,也是鬼壓床,他身在其中,将要溺死無法自救。

這樣是算死着活着?不清楚,他看不見觸不到嗅不着,唯有聲音被裹上陌生的冷質,遙遙地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怎麽又想起了那個曲調?

偏沙啞調子輕,“低绮戶”的字音咬得幹脆而正确。

他聽到那聲音的主人在低低呼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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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聲。”

便是把那陌生的冷質都掙脫開來,沙沙的像冒白氣的熱可可,醇厚地在耳道裏面流淌。

楊聲耳膜一熱,睜開眼時發覺自己鬓角發涼。

竟沒出息地,掉了眼淚。

夏藏撫過他眼角,而後攥着他手腕,和往常一樣。

“哥,是你啊。”楊聲說,後腦下的枕頭有些硬,把他硌得忍不住笑。

“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夏藏蹙眉給他掖好了被角,白淨的側臉染着緋紅的汗漬。

是勞累奔跑過,呼吸間都仍有外邊的冷風。

楊聲搖搖頭,猜想是夏藏将他帶來醫務室,受了累。

“哥,麻煩你了。”

夏藏不輕不重地捏了把他手腕,“說什麽傻話。”

楊聲讨好地笑笑:“哥,你坐過來,我想抱抱你。”

卻還沒等夏藏起身,外邊傳來喬老師的聲音:“小藏,小聲醒了嗎?”

夏藏只得先用眼神把楊聲安撫了,回答外邊的老師,說:“他醒了。”

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楊聲估摸着外邊人還真不少,便輕聲對夏藏說:“哥,那你扶我起來吧,我使不上勁兒。”

進來的有喬老師、皓月和姜延絮,楊聲倚着夏藏,出乎意料地還看到最外側的大高個。

袁禮泉。

夏藏也不避着誰,坐床頭徑自摟過楊聲的腰,幫他仔仔細細把衣服的褶皺捋平整。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楊聲抱歉地對老師和好友說,聲音一出來氣若游絲。

夏藏箍着他腰的手,緊了一緊。

“你沒事就好,哎呦,吓死我了,還好小藏反應快。”喬老師頗有餘悸地按着心口道。

“你也是,身體不舒服就別勉強嘛。”姜延絮蹙眉皺鼻子,擔憂地抱怨着。

楊聲點頭讪笑加受教,悄悄地将身子更放松些,完全窩進了夏藏懷裏。

溫柔鄉,不溺白不溺。

皓月倒啥也沒說,嘆口氣後比了個“OK”,楊聲回給她一個“OK”。

而後姑娘了然地退到一邊,給後排的袁禮泉讓了個位置。

“楊聲……”讓出個位置,體委仍是忸怩,大高個臉紅脖子粗,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

“那個,喬老師,我和體委有些私事要處理,能不能請你們先出去等一下?”楊聲小心翼翼請求道。

皓月當機立斷應答:“好,你們聊。”

便是一手抓過要開口嘟囔的姜延絮,再一扭頭對不明情況的喬老師說:“我們先出去吧,老師。”

清場極其迅速,只留當事人兩位面對着面,以及平靜如海的夏·人形靠枕·藏。

“我還不知道比賽名次,你能告訴我一下麽,體委?”楊聲笑笑,面上便是如雨後初霁,見不到一絲陰霾。

是睡飽了,心情不錯。

“你第二,比我快了兩秒鐘。”袁禮泉別過臉,努力雲淡風輕道。

“那還挺走運的。”楊聲反手拍拍夏藏掌心,“不過,你也比我厲害,跑完都沒什麽事兒。”

“我就不該招惹你。”袁禮泉恨恨地說,“你是個……”卻半天沒“是”出來。

“別,我知道我是個瘋子。”楊聲不緊不慢接過他話茬,“偶爾瘋起來我自己都害怕。不過我今天心情好,你就不用去操場喊傻逼了。”

後脖頸忽然涼飕飕的,楊聲嘆息,待會兒是要跟男朋友好好解釋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了。

唔。

體委欲言又止着,杵原地不回應也不動彈,楊聲懷疑他是不是跑步把腦子給跑丢了時,袁禮泉說道:“我還以為會有多奇怪呢,原來還挺正常的。”

“什麽正常?”楊聲猜到些許,将頭一偏看着夏藏。

後者沖他一笑,是明了過來。

袁禮泉撓了撓下巴,讪讪道:“就你們,也不是很奇怪。”

夏藏直接把楊聲臉掰過來,親了一口。

一回神,體委奪門而逃。

楊聲:“哥,沒想到你還挺多壞心眼兒的。”

“沒你壞心眼兒多。”夏藏捏了捏楊聲下巴,再從自己兜裏掏出軟糖,“你先吃這個墊墊,我出去給你拿葡萄糖。”

楊聲眼巴巴地盯着他剝開糖紙,是白桃味的,糖身泛着蜂蜜的釉色。

“吃這個就行了。”楊聲張嘴叼過扁扁的軟糖,“哥,我有話跟你說。”

有好多話,要說。

夏藏看過來時,卻又一時哽咽,被白桃的甜味齁得嗓子發癢。

挑三揀四,最後明知故問道:“哥,我初二有段時間精神狀态不太好,是不是你一直在,陪着我?”

夏藏稍顯驚訝地跳一跳眉,随即柔和了神情:“原來你知道那會兒,你夢游的事情啊。”

楊聲瞪大了黑眼睛,“哈?”

醫務室外邊,袁禮泉頂着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一臉沉重地坐下。

喬老師正給班主任老陸打電話說明情況,沒有注意從裏間出來個人;皓月心裏猜到了八/九分,卻也沒開口說什麽;姜延絮摩拳擦掌醞釀着質疑,剛想問體委和楊聲到底說了些什麽。

體委面如死水地緩緩說道:“你們就在這兒等吧,暫時別進去。”

皓月點了點頭:“哦,好的。”

姜延絮左右看看:“你們在說些什麽?”

喬老師有條不紊地對電話那頭說:“放心吧,陸老師,暫時沒什麽事兒了,醫生也說楊聲只是有些低血糖。如果他待會兒要請假,我也會第一時間告知您的。”

可算是送走那尊大佛,喬子柳按下挂斷鍵後長舒了一口氣,卻見三個學生神情各異,不知剛剛私下裏說了什麽小話。

皓月老神在在,猶如飛升成仙;另一邊本水火不容的姜延絮和袁禮泉卻在友好握手。

姜延絮還帶着點安慰的語氣對袁禮泉說:“這種事情呢,你只要多經歷幾遍,就可以把他們忽略掉了。真的,相信我。”

“禮泉,你跟楊聲聊完了?”喬子柳先按捺住疑惑,把話題拉回正事,“那我們……”

“那我們還是在這裏等會兒吧。”邱光浩月立馬機敏地接了話。

姜延絮和袁禮泉附和着:“對對,先別進去。”

喬子柳疑惑地“嗯”了聲:“我想說的是,要沒什麽事你們就繼續參加運動會,這裏有我。”

“那怎麽行呢,喬老師!”姜延絮抑揚頓挫道。

“我們得和您共進退!”皓月也說道,“或者您去忙您的,我們在這邊守。”

袁禮泉不知該搭話還是該做什麽,只能點點頭表明态度。

喬子柳把這一個二個仔細打量了:“你們是不是有事兒瞞着我?”

“沒有,真沒有。”一個二個搖頭如撥浪鼓。

袁禮泉也跟着搖,卻沒搞清楚自己這是在幹什麽。

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他被迫看了場兄弟情深的大戲,以及當事人肆無忌憚的出櫃現場。

這使他十九歲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別樣的沖擊,而後聽見自己的世界觀嘩啦震碎又嘩啦平地高樓起的聲音。

他不是沒有談過戀愛,而且也看過不少身邊哥們兒的戀愛經歷,所以他才跟楊聲說,你們并不奇怪。

如果他的小女友有事,他也會如同夏藏拼盡全力護送楊聲那般護着她。

人是有共情能力的,這也是人被稱為高級動物的重要原因。

哪怕袁禮泉不太願意思考超出自己認知日常的事,但偶爾想想讓自己開闊一下,倒也不算壞事。

“你那時候夢游了一個月吧,每天晚上進我房間來,睡安穩了又溜回你自己房間去。”

“不過書上說,夢游的人不會記得他夢游的時候做了什麽事,而且我那時候跟你也不算特別熟,于是一直就沒問也沒聲張。”

“現在稍微長了些年紀,也會想那時候是不是太莽撞,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沒有跟別人提起。”

“我那時候誰也不信,包括你;而我這時候誰也不信,除了你。”

“幸好你後來再也沒有發作過,讓我得以安心将這個秘密掩埋。”

“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誘發你夢游的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你看起來那麽痛苦,像你剛剛昏睡不醒時候的樣子。”

夏藏徐徐不疾地向楊聲講述了那段他所不知道的過往,語調輕緩像夏夜裏薄荷味的月光,亦或者冬日落雪時一杯暖融融的熱可可。

令人安心着,舒緩着。

楊聲靜靜地聽,靜靜等待夏藏尾音沙沙落地,而後将所有話語堵在他的唇齒間。

白桃的清甜以舌尖為橋梁傳遞,衣料摩擦時他們十指相扣,攥緊着,交換記憶與糖果的味道。

或許分享這件事,早就該這麽做了。

當潮紅和喘息重新泛起,楊聲舔舐着唇邊的銀絲,輕聲對與他共食禁果的兄長說:“哥,我好像沒跟你說過,關于我親生父親的事情。”

白牆上的鐘盤滴滴答答,門外似乎喧嘩了一陣,被校醫公事公辦地訓斥後,有人前來敲門。

“小藏,情況怎麽樣?”是喬老師。

夏藏吻了吻懷中人的睡臉,回答道:“沒什麽大事,喬老師,你們先去忙吧。”

“我陪着楊聲就可以了。”

“他跟我媽離婚的時候,我就已經當他死了。誰能想到幾年後,他會托人找到我,讓我真正知曉,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也許他是真的恨我吧,在我身邊時打我罵我,離開我後又不肯真正放過我。有時候我也在想啊,我到底是上輩子欠了他多少,要被他這麽對待。”

“但有時候吧,也會想起他,想一想就難過。倒不是為我自己,只是想着他就那麽狼狽地死了,我就虛情假意地難過一下。”

真虛情假意,就不會難過了啊,傻瓜。

得,這一覺竟然睡到了大晚上。

四下無燈,黑黢黢的,楊聲只能靠身下人起伏的心跳才找回來蘇醒的真實感。

渾身已經散架成粉末了,擡起一根手指都艱難。

但如果繼續這麽壓着男朋友,估計男朋友也得廢。

稍微膝蓋發了點兒力,楊聲從床上跪坐起來;動靜有點兒大,将半靠在床頭的夏藏擾醒了過來。

“唔,醒啦?啊咝……”夏藏哼了兩聲又立馬安靜,估計是牽扯到了酸痛的地方。

“醒了,我先去開個燈……”楊聲有些愧疚,要不是自己那麽多事兒,哥也不至于這樣。

但卻被人摸索着攥了手腕,再次拽入懷裏。

“咝。”果然還是疼的,但仍然悶哼着不放。

“哥——”楊聲無奈地喚他。

卻得到某人軟綿綿的請求:“就這樣,很安全。”

四下裏靜谧無聲,寒風也被門窗隔絕,他們憑着最原始的本能,撫摸親吻擁抱。

喃喃地傾吐着情人間的私語。

“你傻笑什麽呢?”夏藏問道,由于太黑看不清,他倆剛剛磕到了額頭。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楊聲輕快地回答道,額頭的一點疼痛于他沒有半點影響,“想起來遇見你之後的小時候。”

而此時,門從外邊被擰開,身材修長的年輕校醫拍開屋內的白熾燈,鋒利的眼尾向上一挑,掃過窄床上迷迷瞪瞪摟一塊的兄弟倆。

“醒了就趕緊回家去,你們老師已經給你們都請好了假,回去好好吃飯好好喝水好好睡覺。”

“老子可算能下班了。”

一個脾氣分外暴躁的校醫,病患以及病患的陪護者不敢怒也不敢言。

畢竟确實應該耽誤了人家好些時間。

小時候的事情啊。

也是在黑暗裏摸摸索索,不小心磕到硬物,同時“哎喲”出來,才發現是彼此碰到了頭。

那會兒楊聲剛剛住進夏藏的房間,對着新任的哥哥充滿畏懼,生怕自己這麽莽撞惹哥哥生氣,趕忙急聲認錯道:“對,對不起!”

一面說着一面把自己往床沿挪,這樣就不會再碰到了。

但夏藏抓過他肩膀,輕聲說道:“別動,睡覺。”

行吧,睡覺。

哥,我有沒有說過,我好喜歡你?

嗯,好像真沒有。

“那我好好好喜歡你。”

“我也好好好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聲兒,你贏了。

附贈校醫室外的小番外

皓月:我的內心毫無波瀾,現在只是有點克制不住笑容。

姜延絮抓着體委肩膀:只要你嗑‘聲藏不露’,我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袁禮泉:我是誰我在哪兒,聲藏不露是什麽?

皓月:‘聲藏不露’就是‘夏有楊林’,我個人覺得‘夏有楊林’這名字好聽些。

姜延絮:不聽不聽,聲藏不露賽高!

皓月:夏有楊林天經地義!

袁禮泉: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回家。

喬老師:所以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校醫:我什麽時候可以下班!

(至于皓月和延絮争的也不是左右位,他們單純是在争哪個cp名會更好聽,為此他們在吃完火鍋的那個下午,從火鍋店争到了書店,再從書店争到了校門口。然而仍然誰也不服氣誰,各自為營。但這事兒cp本人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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