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LVII
早知道他倆就應該拎着倆塑料袋的零食轉頭就跑。
但身上就只一兩張紙幣,外加一除了打電話發短信外沒別的功能的磚塊機。
夏滿怕摔着懷抱裏的夏桐,沒立刻與他們倆翻臉,只冷了嗓音說:“回去,別在這兒丢人現眼。”
沒有想象中的手足無措,心裏反而是一片死寂的冷靜。
仿佛早就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
從和楊聲确定關系後開始。
夏藏太了解夏滿,他曾花過大量精力去做這件事情。
畢竟無法改變自己的相貌,就只能在性格方面完完全全脫離夏滿的影響。
但哪怕這樣,都會有熟識的誰誰誰說,你和你老漢真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而努力到如今,他和夏滿除相貌外僅存的相似點,恐怕只有在一些觸及到原則底線方面的事情上,絕對認準死理,咬碎牙吞肚子裏都不會讓步。
所以夏滿把他推進書房,甩給他響亮的一巴掌後,他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生氣,而是輕輕咧嘴笑了出來。
“你手勁兒變小了。”夏藏撐着身後的書架子,勉強站穩了身形。
及肩的長發遮掩住那通紅發紫的半張臉,當爹的卻還嫌不夠,将書桌後的實木戒尺拎出來,向夏藏的肩膀和腰背各劈了一下。
有外套擋着,倒也不算很痛,只是看着那尺子嗡嗡地震動着,一如夏滿此時不暢的呼吸和起伏的心情。
“老子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牲口!”
“那可能因為你自己就是個牲口吧。”夏藏說,閉上了眼,“我一沒偷,二沒搶,行的正坐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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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尺子又落下來,這次劃到了他眼角。
發熱過後開始刺痛,應該是劃破了皮。
“他是你弟弟!”夏滿聲如雷震,霎時又如驟雨般破碎,“你們兩個男娃茍在一起,不龌龊不惡心嗎?”
問句落到最後一個音,夏滿顫抖得厲害,竟是哭腔都變了調。
夏藏按着自己發熱又發痛的右眼眼角,模模糊糊看到這糙漢子咬牙切齒,渾身卻抖如篩糠。
他看到那雙與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眼睛,被歲月渾濁後的死氣沉沉在此刻都轉化為暴怒、不解與憎惡。
“我喜歡他。”夏藏慢慢把手放下來,眼睛還是有些睜不開,但沒瞎就好,“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有什麽龌龊,有什麽惡心的?”
夏滿一尺子扔了過來,緊接着就是書桌上石頭的、瓷器的、木頭的擺件。
真是夠敗家的。
夏藏聽着“噼啪”的破碎聲,眼看着滿地分辨不出顏色材質的碎片。
無動于衷。
年三十,真是熱鬧啊。
他絲毫不擔心夏滿是否會在盛怒之下将他打死,他只是想着自己就這麽死了,楊聲會難過。
有時候楊聲還是蠻佩服母上的,為她萬分能沉住氣的性子。
複盤一下昨夜今日之事,楊聲不難推斷出,母上早就知道些許他和夏藏的關系,只是不夠确定……書房的動靜隔了幾道門都沒被阻擋住,楊聲感到手心發熱刺痛着。
攤開雙手看時,原來手心被指甲刺出了些月牙般的印記。
被血液塗上了鮮豔的顏色。
只是沒想到,是被叔叔抓了個正着,現在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了。
怪他,太得意忘形……
難得沒有反鎖的房門被人從外推開,母上哄睡了小妹,終于來看一看他這個并不成器的兒子。
楊聲眼看着母親反手帶上門,但他依舊蜷在書架旁的牆角。
這個位置能大致聽到些幾道牆外的動靜,不過就是太考驗耳力了。
“牆角有灰,起來。”母親說,聲音很輕但帶着不容反駁的堅定。
但楊聲抱着膝蓋,搖了頭:“弄髒了衣服,我會自己洗的。”
他不想起,為了知曉到一點點夏藏那邊的消息;他也不能起,剛剛從樓下回來的那幾步路就抽幹了他身上所有力氣。
他眼睜睜看着他緊扣住的夏藏一點點松開他的手,被他們共同的“父親”粗蠻地關進籠子裏。
那個幾年前,夏藏本就逃離了的籠子。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帶夏藏回來,卻得意忘形,克制不住一己之私,才叫他們陷入如今的境地。
他絲毫不擔心叔叔會怎麽責罰于他,只是擔心夏藏會受傷。
書房的動靜,不得不令人揪心。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啊,楊聲?”母親坐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為他再次憂愁地蹙了眉。
“我……”楊聲聽到一聲更激烈的破碎,不由得緊吸一口氣,堵在喉頭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說話啊,平時不是很能說會道的嗎?”母親拍着桌子,難得揚起了尖銳的語調。
楊聲垂眸看着手心的血痕,下意識将指尖再次按上去,指甲嵌入肉裏的疼痛讓他清醒了片刻。
“我在喜歡一個人。”楊聲說,“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喜歡他才好。”
所以我搞砸了,害他受傷,害他被關了起來。
“喜歡?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麽是喜歡?”母親尖聲質問道。
“媽,我不小了,都十八歲了。”楊聲回答道,但不知怎麽,說着說着倒笑了起來。
他擡了眼,看着他萬分熟悉的那張雖被歲月磨難過但依舊清麗的臉。
哦,這會兒算不得清麗,她沒化妝,她還苦巴巴地皺着眉。
明明可以一直漂亮下去,她有這樣的資本。
可惜遇人不淑了兩回,親兒子還在大年三十這天跟她出了個櫃。
我這命途多舛的母親啊。但這時候楊聲還在沒心沒肺想着這樣反諷意味極強的感嘆。
嘴上呢,也不饒人:“我又什麽時候年紀小過呢?”
“六歲,我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不能跟爹頂嘴吵架,要無條件地聽媽媽的話。”
“九歲的時候,得學回做飯掃地照顧人,不然媽媽可能一個沒看住就從樓頂跳下去。”
“十一,十一歲開始适應新的家,适應新的爸爸。”
還沒數完,便被一個耳光打斷了。
力道不是很重,于是又被扇了一個。
“我就知道,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裏看不起我?”母親半跪在他身前,雙手揪着他的領口,憤怒已經将她所有的清麗優雅風暴般卷盡,“覺得我沒用沒給你更好的生活,覺得我只會靠男人?”
眼淚如雨在風暴中悄然而大張旗鼓地落下,纖細的素手瞬間化作猙獰的藤條,将楊聲死死扼住。
于是楊聲在窒息的空檔想起幼時被親爹掐着脖頸拎起來,而後跟丢垃圾一樣将他摔打到牆角。
還好他已經找好了牆角,還好母親的手勁也不大。
可是為什麽,他還是那個小孩子,不能哭鬧不能呼喊,不能說我真的好疼啊。
“可是你有想過我嗎?想過我的人生都是被你毀掉的嗎?”
“我本來在好好地讀書上學,本來可以考大學,甚至考個大專都好!但都是因為你,你忽然來了,我打不掉,只能辍學,只能和你那人渣爹同居!”
“只能到二十歲後,連張婚紗照都沒有,就匆匆領個結婚證明……那天殺的打我,你還一直只會哭,我要怎麽辦?你告訴我啊,楊聲,我該怎麽辦?”
領口的桎梏忽然一松,母親如同發條用盡的木偶形容枯槁地癱坐在地。
楊聲嘴唇動了動,說:“對不起。”
對不起,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
對不起,不能為你分擔些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現在我以為日子終于好起來,我以為那些天殺的糟心事不會再追上我了……”
“你呢,你又把一切變回了原樣!”
“你應該不笨的啊,楊聲,你知道你叔叔不會把你當親兒子看,那你也應該知道他親兒子對他很重要!”
“你喜歡誰不好,喜歡你哥喜歡夏藏。夏藏是夏滿的命,你知不知道?夏滿完全可以為了他兒子的前途,舍下你,甚至抛下我抛下他親生的女兒!”
“你以為喜歡什麽人,是你自己的事情麽?好吧,我早該知道你沒心沒肺、自私自利,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想過你妹妹!”
母親聲音嘶啞,是氣若游絲,但又歇斯底裏。
“是,我沒心沒肺,自私自利……”楊聲一字一頓地跟着重複,再次攤開手。
手中空無一物,只有鮮血淋漓。
“早知道那時候你就該把我扔在冷水桶裏淹死,省得現在受累又受氣。”
母親失神的眸子瞬間聚了焦,“你……”
“你那時候打算把我淹死,我知道。但我假裝你是想用冷水治療我背後的燙傷,只不過把我泡得太久了。”
書房那邊似乎沒動靜了,楊聲把胳膊重新擱回膝蓋上,埋了頭不再說話。
他嘗到唇齒間殘存的奶油雪糕的味道,甜到有些發苦。
“夏藏,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裏沒做好,你要這麽氣我,要這麽恨我?”
終于,夏滿把他所有寶貝擺件都禍禍完了,單手撐在書桌邊沿,餘怒未消地喘着粗氣。
夏藏有點擡不起胳膊,不然他得摸一摸前額,好像是流血了。
“是你恨我啊,夏滿。”夏藏背倚書架子,強撐着不叫自己倒下,“恨我沒幫你挽回妻子,恨我跟你吵架離家出走,恨我……喜歡上楊聲。”
“你做得好啊,你啷個做得不好?給我一條命,還給錢讓我活下去,你多好,多稱職。”
“我感激你還來不及……”
嘶,這次好像又是塊石頭,拳頭那麽大的石烏龜。
不知道夏滿上哪兒淘的,砸過來還挺疼,希望骨頭沒事。
“夏藏,老子不管你啷個看老子,反正老子活着一天,老子都是你一天的老漢兒!”
“老子不得允許你啷個下作!你丢得起這個人,老子丢不起這個人!”
“你必須得給我跟楊聲斷咯!不然,不然……”桌上空無一物,書本也放得遠,夏滿找不着趁手的武器,這會兒一拳砸在實木桌子上,咬牙切齒,“我曉得不管我啷個收拾你,你是不得聽的。”
“你不是喜歡楊聲麽,那給我看一哈,你到底有好喜歡他。”
夏滿語氣平複下來,他甚至為此露出了個笑容,扭曲而自得。
“你想幹什麽?”夏藏下意識抓了本書,不算厚,但一書背砸夏滿腦門,應該能夠開花。
夏滿卻不怕他這些小動作,反而踩着一地的碎片不徐不疾地走到他跟前。
“來啊!”夏滿指着自己太陽穴,“往這兒打!你不是很能幹咩?來啊,有本事把你老漢兒打死啊!”
“你想對楊聲做什麽?”夏藏別開臉,捏緊了書本,一動不動。
“莫搞得像你老漢兒是個壞人嘛。”夏滿冷笑道,“我剛剛只是想到,楊聲讀書一直都是我供起的,他媽都是個賠錢貨,又不賺錢。”
“果然成績再好也不頂用哦,人品壞了這人都完了。反正讀書都教不會他啷個做人,還不如不讀噠,出門打工還補貼家用……操!”
夏藏把書砸上夏滿腦門,揮拳再次打歪他的下巴。
但這還不夠,夏藏抓過夏滿肩膀,毫不客氣地把他甩到靠牆的書架子,嘩啦啦,有書本飛出如脫籠的白鴿。
“小畜生!”夏滿唾沫橫飛地罵。
“你要敢動他,我不介意把你砍了,再去自首蹲局子!”夏藏揚起了拳頭,他肩膀依舊沉重悶疼,但并不妨礙他一拳又一拳将這個從來在他生命裏就驕傲自負、目空一切的老東西打倒。
如果真能打倒就好了,夏藏感到眼前模糊發黑,他擡了另一只手去揉。
夏滿在喊他,估計在求饒吧,聲音怪凄厲的。
一片紅,原來是真的流血了。
“跟我出切,我給你找藥!”夏滿拽過他胳膊。
夏藏捂着前額微微搖頭,“夏滿,我死在你面前都可以。”
“只要,你不動楊聲。”
母親被叔叔怪叫着喊了出去,楊聲迷迷糊糊地從那遙遠的聲音裏,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一骨碌爬起來,要跟母親一塊出去。
“你給我待在這兒!”母親吼道,但楊聲卻如離弦之箭般上前扣住那快關閉的門縫。
母親咬一咬牙,要強行帶上房門。
楊聲仿佛感覺不到痛一樣,寸土不讓,只不停地重複着:“我要去見他,我要去見夏藏……”
“你讓我去見他!”
許是看他手也狼藉一片,母親松開了門把。
方才止住的眼淚又滴滴答答,如雨落下。
“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啊,楊聲?”
作者有話要說:
容我準備一瓶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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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