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LVIII
夏藏受傷了,這會兒是昏迷了過去。
叔叔手忙腳亂,把夏藏送回房間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反倒是母親鎮定些,翻找出藥箱又支使楊聲去打熱水。
等回到夏藏房間,楊聲才後知後覺感到手掌和手指尖疼,剛剛沾了水,疼得都有些發麻。
他自行找了酒精紗布,沒拿棉簽,畢竟兩只手都傷着,還不如直接倒酒精清洗來得方便。
酒精比水更烈,倒上去的瞬間楊聲覺得自己眼淚快下來;但眼睛幹澀猶如枯井,他面色如常。
草草地包紮過後,他便盯着夏藏,在叔叔不信任的眼光裏幫母親遞藥拿藥。
末了總算是把前額那塊的血止住,楊聲猜想夏藏身上會有別的什麽傷,但母親也不方便再給夏藏褪下衣服。
“我先去弄點兒吃的,上午包了餃子。”母親把藥箱留下,輕輕說了這麽一句,便離開了房間。
楊聲坐床沿輕輕扣着夏藏的手,目光從他仍舊泛紅的眼角一點點勾勒描摹到下颌流暢卻瘦削的輪廓。
仿佛這麽一會兒時間,夏藏整個人都小了一圈似的,如果可以楊聲想把他裝進口袋裏。
但現在楊聲要做的,是如何讓叔叔準許他探查夏藏衣服底下的傷勢。
倚在窗戶邊的叔叔不知從哪兒摸出來支煙,也許是為了照顧傷患,他沒有點燃,就叼着煙若有所思什麽。
“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叔叔開口道。
借着這個契機,楊聲沒立即答應,只淡漠地移了眼過去:“我能不能先看看夏藏的傷勢?”
叔叔把那支沒點着的煙吐出來,折斷扔進垃圾箱裏。
門被負氣地關上,碰撞聲震得窗棂都嘩嘩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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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藏沒醒過來,楊聲俯身輕輕地抱了他一會兒。
雖然手不大好使喚,但扒衣服還算輕車熟路。
只不過紅毛衣是套頭的,楊聲頂多将他肩膀的衣料褪到胳膊旁。
青了一大塊,似乎被什麽重物砸到了。
楊聲吸吸鼻子,是要繼續拉扯那難纏的衣料,動作大了些,懷中人睫毛微顫,悠悠轉醒了過來。
“你……”夏藏眼裏還有些許迷茫,“低頭。”
楊聲依言照做,鼻頭一酸。
夏藏親了下他嘴唇,笑意便化了開來:“原來不是在做夢。”
你看你都那麽疼了,當然不是在做夢啊。楊聲想這麽說,他一貫是愛說笑愛調侃的。
但喉頭哽咽,便是眨眼功夫,眼淚就不聽話地跑出來,順着下颌線,滴落到夏藏唇邊。
“哭什麽啊?”夏藏蹙了眉,是嘗到眼淚的苦澀。
楊聲說不出來,只顧咬牙無聲地落淚,像失去糖果的孩子,或是形影相吊無家可歸的旅人。
他想将夏藏摟緊些,仿佛這樣就不會失去他。
但夏藏身上有傷,他怕自己笨手笨腳再弄痛了他。
“乖乖哦。”夏藏軟聲喚道,觸到楊聲掌心忽然反應過來,“你手怎麽了?”
楊聲搖搖頭,抽噎着并不答話,還想着繼續扒夏藏衣服。
你看你都傷成這樣了,幹嘛還操心我啊。
“說話。”夏藏語氣重了重。
“我要……”楊聲說話,“去拿紅花油。”
看夏藏肩膀那樣子,好像是應該拿紅花油按一按,活血化瘀。
但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嗓音啞得厲害,說話猶如破舊的老風箱。
最後紅花油仨字兒的讀音都沒發出來。
夏藏掙紮着要起身,但事與願違地把楊聲也勾着倒上了床。
這傻小子還怕壓着他,用手腕撐了床,但被他毫不客氣地擡手箍住腰往下一按。
總算,實打實地擁抱上了,腰酸背痛也值得。
“別怕,別怕啊,楊聲。”夏藏順着傻小子的背脊線往上撫,摸索到那塊傷疤的大致位置,輕輕揉着。
他感到脖頸處滾燙地潮濕了,楊聲将腦袋埋進他頸窩。
顫抖着,抽噎着,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動物。
“我在呢,我會,保護你的。”夏藏說。
楊聲嗓子已經壞了,可他仍然堅持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我保護你。”
“哥,我要保護你。”
夏藏沒拗過楊聲,主要他也很少有拗得過楊聲的時候。
更何況楊聲這會兒爪子殘了,抽抽嗒嗒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在配合楊聲給他用紗布蘸着紅花油抹了遍上身後,夏藏腦子一昏沉,又睡了過去。
楊聲将裹了層藥油的紗布扔掉,就着方才打來現在早已冷卻的水清洗了下指尖。
房間外還沒傳來其他動靜,煮個餃子不需要那麽久。
那兩位是在商量什麽處理辦法吧,楊聲坐回床沿,給夏藏拉了拉被角。
他現在就像個等待秋後處斬的死刑犯,在崩潰大哭後,反而獲得了內心的寧靜。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不過摟着男朋友哭成那傻逼樣兒,也真是夠丢臉的。
怕這是最後一次了嗎?哭也哭回了本兒。
但他答應過夏藏,不會再離開。
也舍不得再離開。
這命運啊,兜兜轉轉地将他們相聯系,楊聲不相信它會這般殘忍,又千方百計将他們分開。
他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一起做,要去遠方去同一所大學,要度過漫長到老的餘生。
要相愛。要一直相愛。
天荒地老都管不着他們。
可是那迷霧裏的怪獸終是向他們伸出猙獰的爪牙。
玫瑰馥郁芬芳,但那尖刺依舊會讓人頭破血流。
他可以獨自吞下這帶血的螺釘,攬下妄自摘取禁果的罪責。
夏藏不該為此憂愁煩惱,他該輕輕巧巧地去往春天,不受束縛地遨游于瀚海蒼穹。
群星為他閃爍,而楊聲呢,楊聲在那群星裏,散為宇宙的塵埃都不要緊。
母親來敲門了。
死刑犯該奔赴最後的斷頭臺,所以請允許他擅自做場毫無誠意的告別。
想要告別的人還在沉睡,也許童話是真實的,用一個真摯的吻就能喚醒沉睡的美人。
但楊聲沒有吻上那還帶着他咬痕的唇瓣。
他早就知道,童話裏啊,都是騙小孩子的。
“他睡過去了,我剛給他擦了藥。”
說不出話,楊聲擎着圓珠筆,慢慢地寫。
手殘,字兒更難看了。
好在話是通俗易懂,叔叔掃了便簽兒一眼,就明白過來。
“我又沒打你罵你,你啷個也要死不活的喽?”
楊聲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罵他嘲他還是怎麽,這會兒耳朵旁邊也嗡嗡響。
他想他大概有點靈魂半出竅,通俗一點講,大概是腦子壞了。
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地寫:“只是說不出話來而已。”
字兒醜得他都想哭。
而且煮了半天餃子,他也沒見着餃子的影子。
餓了。
當然叔叔要是一氣之下想把他餓死,他也能夠接受,至少這是種比較體面的死法。
“那我說,你都聽到起。”叔叔拍了拍沙發扶手,母親探身拿走茶幾上的煙盒和打火機。
頗為體貼地給他點了支煙。
母親眼睛有點腫,再加上昨晚可能沒睡好,這會兒人顯得憔悴了許多。
楊聲自覺地在心裏又補了幾句對不起。
他當然知道對不起沒半點用,他也不是為母親對不起。
只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熱血上頭而打人被退宿,為了自己住好一點兒和夏藏合租。
為了自己心裏那點兒龌龊心思和夏藏談戀愛。
為了自己不再欠任何人什麽,接受這個所謂的審判。
自私自利,果然全占。
也在嘗試着沒心沒肺,可是心那塊地方空了,反而疼得厲害。
“我本來想讓你直接休學,等明年噠再參加高考。主要我也曉得你和我兒子那點兒花花腸子,要我放你們兩個回去(qie)上課,肯定又得攪和到一起。”
“但你這個媽啊,啷個都不同意。真的是,早搞莫裏切噠?這會兒才來擔心高考,個(guo)人沒把兒子管好,怪得到哪個?”
“我這個人吧,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是,高考蠻重要,你要休學到明年,不曉得會有麽子變化。所以你放心,高考我還是得讓你考的,但是你不能去學校。”
“你成績不是蠻好咩?而且現在都是搞複習,也不需要哪個老師來上課咯,你都個人在屋頭搞複習。我呢,也不想在這兒看到你,心煩,你都去老房子那兒住幾個月。到時候你媽也過去,你安安分分點兒,高考完咯愛滾去哪兒滾去哪兒,我不留你,你也莫再禍害我兒子。”
“好歹你也喊了我這些年的叔叔,我也算仁至義盡了。我不求你回報我莫裏,我只求你放過我兒子,也放過你個人。好好的一大小夥子,搞點兒正經事嘛,莫像那種流神痞子,有媽生沒媽養。”
香煙在叔叔的唾沫橫飛中燃燒殆盡,楊聲垂眼看着自己醜醜的字,終是又拿起筆。
手抖得厲害。
“我答應你,高考以後不會再和這個家有任何瓜葛。”
“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幹涉夏藏任何決定、任何選擇。”
夏滿掃了一眼便簽紙,又從煙盒抽/出一根香煙,“你還沒得資格和老子讨價還價。也莫想到高考以後,你們兩個還能再續前緣。”
“老子是他老漢兒,他命都是老子給的,他也沒得資格不聽老子的話。”
楊聲把之前那張商量的便簽紙撕碎,換了張全新的狂放地寫道:“我也不是在跟你讨價還價,是你不答應的話,我就跟你同歸于盡。”
“當然你也可以拿命不當數,但你還有個女兒。”
“反正我有媽生沒媽養,而且還沒得親老漢,我莫裏都沒得,所以我也莫裏都不怕。”
你們把我唯一在乎的都收走,我也确實不需要再讨價還價了。
母親攔住了夏滿,不知怎的,她現在是對這碼子事兒越來越熟練了。
楊聲不管他們,揣好他的便簽紙往夏藏房間走。
下意識他就閉上眼,回憶着年少時的夢游。
“咚”,撞門框上了,不過好在是找對了地方。
楊聲睜眼,捂着額頭輕輕擰開門把。
也不知道那會兒是怎麽做到安然無恙地進入房間的,就算有大致方位的印象,夏藏要沒開門,那不是也沒轍?
他反手帶上門,夏藏仍在安靜地睡着。
額頭的紗布泛着一點血紅。
他要給夏藏寫一封信,不用太多字,格式也無需很規範。
寫什麽呢?
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
還是好好複習,天天向上?
或者幹脆給他寫一滿張“我愛你”吧。
這好像都不是正常人能寫出來的東西,而且“我愛你”這句話啊,得說出來才動聽。
于是他想了想,寫道:“別忘了給那棵‘稗子’澆水,我怕他會枯萎。”
這個春天還是來得太提心吊膽。
作者有話要說:
容我準備一杯溫白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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