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間煉獄
海天共一色,微鹹的空氣中似有水霧蒸騰,經海風調弄,沾濕了發梢。
紅葉樹抽出嫩芽,迎接春的到來。可是海島的那一頭,卻有人要離開。
水藍色的裙裾飄搖飛舞,似是随時随地便要乘風羽化。女子沒有回頭,單單一個疏淺背影,不知牽動了誰的心。親人,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若當時挽留是否就能改寫結局?
“姐姐!姐姐!”少年突然撒開兩腿向她跑去,不能讓她消失,不能讓她走!
咫尺變成天涯,連背影也越來越模糊。失足的少年跌入一個深淵,他卻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空。
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空。
一個人太警醒也不是什麽好事,雖然武功沒了,但多年練武養成的習慣令初雪沒能在睡夢中休息得更久些。努力擡起眼皮,遍身的酸痛立刻如影随形跟了來。為何在那個夢裏,他可以輕如鴻毛,好像在漫漫天宇中漂浮着,不見他人;而剛一恢複意識,便狠狠墜了地,狼狽不堪。
巧的是,他竟和趙昕同在巳時六刻醒了過來。但初雪根本無從得知時辰,刑房內永遠是最深的夜。在這片黑夜裏,少年盡量忽略下身難以啓齒的錐心疼痛,開始反思自己從前日到此時的種種。他背着師父偷潛出來,只為了替姐姐報仇。這是他十四年來第一次違逆師命,這不計後果的行動換來了今日這般遭人羞辱的折磨!
這一轉念,昨夜苦痛無比的回憶潮水般湧上腦海。不但被仇人廢去一身武功,還像一個女子一樣在他身下被……也許從根本上摧毀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肆意踐踏他的尊嚴,阻了生路,然後自我了結此生……若是這樣,我又怎能讓仇人如願?初雪的墨色的瞳仁寒光一淩。
姐姐……師父……初雪讓你們失望了。
沒有恐懼,甚至也沒有哀傷,初雪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在心裏念着這句話,一直念到自己先乏了,方用舌尖推擠出嘴裏被唾液潤濕了整夜的布頭。喘過一口氣,便努力支着沉重的軀體想要尋些衣物遮蓋一下這滿身污穢,才發現纏在他的雙臂的鎖鏈不知何時已經卸下,取而代之的是右腕間和右腳踝上兩根連着床腳的粗短鐵鏈,左臂的骨頭也已接好。想必這一切都是趙昕離去前的善後。
趙昕……!這個名字仿佛一個詛咒,勾起了初雪心底切齒的恨。一夜過後,那仇恨非但不減,反而更烈,沖擊着心口,令這個一向冷峻的少年幾乎失控。
他舉起一只手掌放在面前,端詳着,又握成拳。
我不會去死,現在更不會。在殺死趙昕之前,一定要活下來。
剛剛發下誓言,耳邊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鐵鏽呻吟。刑房的門開了,一個人影卻将外頭的光堵在門口。初雪飛快地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漠然不言,聆聽着沉重的關門聲敲擊了一屋潮澀。
“小倌兒,睡得可好?”來人陰陽怪氣地“問候”道。
初雪依舊冷着臉不予理睬,盡管他知道仇人已來到床頭。
“‘小倌兒’的意思,你知道的吧,就是專做皮肉生意伺候男人的男孩。雖然歲數大了些……”趙昕摩挲着初雪烏發的手猛然一緊,朝自己拉近了幾寸,面帶戲谑,“這幅身體倒還有些用處。”
初雪抿緊了腮幫,無論對方說什麽始終沉默,攜一份蒼白的倨傲。
趙昕氣不過,放開初雪,動手解開了鎖鏈,初雪正疑惑他的舉動,卻被趙昕冷不防運力抽動了鎖鏈,差點連人帶鏈跌下床去。想要站起來,怎奈全身酸軟,無從借力,昨晚被侵犯的私處更是如火灼般的刺痛,任初雪如何努力忍耐,究竟輕哼了一聲。
“你很疼?”也不知趙昕是否真傻或是裝糊塗,初雪卻已疼得無暇思考其他,只能勉強半坐半躺讓自己不致太難看。
“去洗一下,就不會疼了。”說着,趙昕拽起鐵鏈子就邁步走去。不料沒走幾步手中登時一緊。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初雪死命攀住了床腳。眼見他因用盡全力而渾身顫抖,卻毫無松勁之意。見狀,趙昕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心,又在掌上加了兩成內力。鏈铐化為刀刃,深入皮肉,少年又哼了一哼,右腕上血痕立現,血珠滾下,須臾彙成了蜿蜒紅流。
忘川谷,幽靜的囚房便隐在那東面一隅。“咣”的一聲,大門被裏頭的人一腳踹開,趙昕滿臉鐵青,使勁拽着鐵鏈,硬是要把裏面寧死也不肯露面的少年拉出來。初雪的右腕早已血肉模糊,卻猶自做着最後的掙紮,手腳并用,拼了命般靠近地上,用摩擦力和全身的重量同趙昕抗衡。眼下自己未着存縷,渾身污濁,這般模樣,怎能出去見人!那樣的話,真不若就此死去!
其實這些原由,趙昕又豈能不知?但莫名的,他就是要和初雪作對,初雪最怕什麽,他便做什麽,連自己都無法控制這種近乎孩子氣的行為。
然而這樣的孩子氣,只怕世上無人可以消受。
全身的汗和血流盡了,流在身後鋪就了一條猙獰血路。當眼前乍現明媚,初雪忽然無比厭憎起這陽光來。他寧願,自己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便是瘋了,癡了,也好。活着為何偏要受這連番的侮辱,為何,要被殺死自己親人的仇敵毫無尊嚴地玩弄于股掌!
少年匍匐在地,蜷縮起身子。極度的羞憤折磨得他心力交瘁,眼皮一沉,居然暈厥了過去。
趙昕見這個始終沉默着和他對抗的少年終于倒在腳邊,一時竟也難辨個中滋味。贏了,卻不覺歡喜,微傷的沉重如同浮光掠影,蕩過心間。
初雪這一昏,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給潑醒的。
“我沒有那麽多功夫日夜侍候一個小倌兒,你聽明白了。”趙昕坐在面前的太師椅上,言語中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初雪睜了睜朦胧的兩眼,逐漸意識到他正卧趴在地,身上多了一件薄薄的中衣,雖然此刻已經濕透。略一擡眼,看見幾雙鞋,想是忘川谷谷主的手下人。
初雪垂下眼。他要保存體力,不願再作無謂的抗争。聽那趙昕慢悠悠地說道:“我不會讓你這麽容易死的。所謂‘物盡其用’,本少爺玩過許多女人——當然也包括你的姐姐,珠兒……你大概還不知道,本少爺從前可是安徽一帶鼎鼎大名的……”
“我知道你是采花劍。”未等趙昕說完,初雪卻出人意料地接口道。他的聲音也是冰冷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
“哦?”趙昕微微挑眉,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那就好辦多了。”
對方絲毫沒有因為被直接點破從前的身份而有所心虛,這一點倒教初雪頗為意外。據他所知,采花劍長年來受官府懸賞通緝,兩年前的兇案至今仍在民間流傳,他卻毫不避諱,甚至還能笑得出來。
不過初雪立刻知道了趙昕發笑的含義。方才略一恍神的功夫,對方已自椅中起身徑直朝他走來。少年下意識想要站起,掙了幾下,最終以失敗告終。
才從深度昏厥中醒來,身體仍然力不從心,看着那淺褐衣袍下的一雙若隐若現的黑履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剛預料到危險,頭皮便猛然一陣痛麻,頭發被人一把抓起,仇人的臉突然近在咫尺地呈于面前。如果可以,初雪恨不能現在就不計後果地和他拼命。只可惜,如今他為魚肉,人為刀俎!
趙昕全不在意般端詳着初雪的面容。少年面目清秀,清秀中透着超然絕塵的冷意,被水一潑,濕發貼住臉龐,發色愈發黑了,反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剔透。說起來,雖然上次強行和他發生了那層關系,趙昕卻還未曾好好看過這個少年的臉,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雙眼睛搶了先機。這會兒,他的目光兜轉了一圈後,重新停留在初雪烏黑深邃的眸子上,深情,思念,仇恨,悲傷……如此多的情愫輪番占據着肉體,趙昕幾近崩潰,最後用力甩開了少年,一手托腰,一手提腿,将他打橫抱了起來,朝門外疾走而去。
外面的陽光依然太刺眼。雖說是抱,趙昕手上卻故意使足了勁掐下,懷中人的皮肉都深深陷進去。正自忍痛不語的初雪忽然渾身一僵,不遠處,忘川谷的角落,那座雜草叢生的囚室猙獰着嘴臉,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囚犯再次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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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一個月,整整一個月,初雪基本都在刑房內度過。
身體的侮辱和傷害陪伴初雪度過了這一個月。趙昕似有潔癖,每天情事過後都要把被折騰得半死的少年拉去沐浴,等洗幹淨了又丢進刑房,再度施加折磨,變态般發洩心中洶湧的無名怒火。
既名刑房,自然少不得各種折磨人的刑具。舊傷未去,新傷又添,趙昕偏總留着初雪一口氣,讓對方每次都深信自己此番必死,轉眼卻又在下一刻的疼痛中幽幽蘇醒。
醒來後,若身旁沒有趙昕之時,初雪就會抓緊這寶貴的短暫良機尋思對策。身心遭受如此摧殘,思維竟依然清晰。這一切卻是拜了那日複一日逐漸積聚的仇恨所賜,越積越深,究成了生命的維系。
這幾日,趙昕來得漸漸不似以往那麽頻繁了。雖然對方什麽也沒說,但初雪敏銳地覺出趙昕心緒浮躁,近來倒是沒怎麽碰他。但初雪并未因此而讨到些微的好,趙昕下手比之前更見狠辣,堪稱無所不用其極。就在今日,趙昕拿了條鐵皮鞭反複抽打,還用了內力,初雪把嘴唇咬破了幾重才沒有讓自己喊出聲來。一條腿傷勢尤為嚴重,動彈不得,一動便牽腸裂肺地痛,想是傷到了筋骨。
“會是……師父?”初雪邊猜測着,邊交錯了兩臂,側過身子咬牙壓下不由自主的顫抖。疼痛也有一個好處,便是能保持頭腦清明。回想一月前,師父親口告訴了他姐姐的死訊,卻不許他出去報仇。初雪知師父是擔心他的安危,也并非沒想過或許師父另有安排,但他當時只顧一己之憤做了錯誤的選擇,以致身陷魔窟。那麽如今若還有人有資格成為趙昕的威脅,便是師父了!
他和姐姐都是師父看着長大的,三人情深義重,師父斷斷不會放過趙昕。
然而有一點,初雪卻備覺困惑。正當他左思右想之際,臉上的表情突然凝結——背後,一丈遠處的鐵門再次傳來了熟悉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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