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後算賬
趙昕睜開雙眼的時候,一下子記不得為何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而身邊圍了一大圈門下弟子,看到他醒來皆歡呼雀躍。只依稀記得,他本是該在初雪那兒,然後,似乎睡了一個很長的覺……
猛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趙昕雙手用力一撐床沿就坐了起來,背後傳來一絲痛癢。衆弟子吓了一跳,只聽那趙昕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
弟子們七嘴八舌,卻道不分明,于是推了其中一個弟子站了出來,将這初雪如何暗算谷主,他們又是如何解救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
當時,得到歐陽先生的消息,他們及時趕到,這才擒住了那個小賊,救下了命懸一線的谷主。然而谷主因身中奇毒,昏迷不醒,弟子們如熱鍋上的螞蟻,絞盡腦汁思索解毒之法。過了許久,事情總算有些眉目了。有弟子查出谷主是身中本門之毒而深陷昏迷,這毒若是教普通人或武功低微者染上了,是非死不可的。所幸谷主功力頗高,這才留得一命。衆弟子忙為谷主服下了解藥,這才把谷主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回去了。”趙昕出奇地冷靜,待對方說完,便下了逐客令。衆弟子疑惑不解,但一看谷主陰沉的臉色,便吞回了噓寒問暖的話,乖乖散去了。
他們一走,趙昕立刻蹬開了被子,擡手推掌,“啪”的一聲脆響,把床頭的雕欄都擊碎了一塊。
欺騙!又是欺騙!
不管是不是珠兒的弟弟,初雪跟那個女人一樣,都喜歡在本少爺最得意的時候突放冷箭,一個一個背叛了我,把本少爺當猴子來耍!往事不堪,趙昕久蓄的怒氣終于爆發了。珠兒的背叛就像一個噩夢,腐其肉體,噬其神魂。
其實初雪與趙昕本無交集,談何背叛?但此刻的趙昕早把條理抛到了九霄雲外,新仇舊恨,一窩蜂地向腦海湧去。
“本少爺這次絕不輕饒。”這麽想着,趙昕便命人提那初雪進來。不想,卻被下人告知歐陽先生已将初雪關押了起來。這一提,趙昕才想到方才圍在床邊的那些弟子中的确沒有歐陽先生。若在平時,他理應時刻守在身邊,照料谷主。
趙昕稍一轉念,當機立斷:“傳令下去,從即刻起,初雪就是本少爺的侍童。快去找到歐陽先生,把話帶給他。”
下人明顯愣了一愣,卻不敢多嘴,得令退下了。趙昕疲憊地靠着枕頭,閉目小憩。作為一名老江湖,他深谙張弛之道,再濃烈的情感,都不能過多表露。因此短暫的發洩過後,一切憤怒和悲傷便被壓下,紛紛沉澱心底。不過,這滿腔的怒意竟是因初雪所惹,這教他着實有些胸悶。
閉上了眼,原本以為什麽都看不見了,初雪的面容卻在此時漸漸浮現,越來越清晰真實。明明對他心懷仇恨,為何會念得這般深刻?趙昕煩躁地睜開雙眼,有些心虛:莫非,自己真的是把初雪當成珠兒了麽?不可能!除了一雙黑眸,他們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與珠兒的溫婉不同,初雪的個性又倔又冷,實在不讨人喜歡。盡管如此,趙昕依舊煩亂莫名。
不知不覺糾結了半響,擡頭一看,天已完全黑了,夜色最深之處,極目茫然。空蕩蕩的房內只燃了半根淚燭,燭影搖紅,直搖得心底的死灰紛紛揚揚。趙昕好像剛剛想到該做什麽,掀開被子起身,走到門外。
“谷主……天色已晚,請谷主早點歇息。”見趙昕出來,守門的仆從小心翼翼地勸着,畢竟他們都是機靈人,知道谷主今日心情并不舒暢。
“谷主!”趙昕才欲開口,從門外匆匆過來一人,深深一拜。
趙昕看了看他,輕聲道:“歐陽先生,這半日來辛苦你了。那初雪關在何處?本少爺要親自審他。”
歐陽先生略顯躊躇:“弟子也正有此意。但此時夜深露重,谷主又貴體欠安,還是保重身體要緊。不如先稍事休息,待天亮後,弟子為谷主帶路,審問初雪。”
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但趙昕卻根本沒打算因此改變主意。
“那初雪現在哪裏,歐陽先生可否告知趙某?”
迫于趙昕不怒自威的氣勢,歐陽先生只得坦白道:“當時情急,弟子且将他鎖在柴房內。”
趙昕淡淡一笑,施展開輕功晃過歐陽先生,衣衫在黑夜中一閃,便倏然隐沒。
歐陽先生朝谷主消失的方向凝目遠眺,不為人注意地長嘆了一聲,愁眉緊鎖,連連揪着胡子,顯得憂心忡忡。
趙昕甩掉了歐陽先生,便疾步朝柴房的方向走去。其實,他大可不必着急,初雪沒了武功,逃也逃不走。可趙昕仍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月光溫柔地灑在蜿蜒的小徑上,屋外竟比屋內亮堂。這格外明亮的月色,讓人不由得擡頭瞻仰。但見一輪半月懸空而挂,溫潤如玉,潔白如雪。趙昕恍然記起,再過幾日就要到八月十五,中秋了。中秋,是他最喜愛的節日,往年便算再忙,也不忘了斟上一杯清酒,對月小酌。那珠兒便撫琴撥弦,低吟淺唱。佳人在側,媚眼如絲,良辰如夢。如今呢?一顆心贅負太多,竟完完全全地抛之腦後。
不覺間,已到了柴房。守衛見谷主來,忙為他開了門。一股黴味夾着少許血腥氣撲鼻而來,趙昕的眉頭狠狠皺了幾下,四處環顧。雖然柴房內一片漆黑,趙昕卻立刻找到了蜷縮在角落的初雪。看到他,像是放下了什麽,心中比先前安然了不少。
初雪側卧在地,似乎睡着了,趙昕緩步走近,一邊罵道:“還不快起來,死了不成!”見對方毫無回應,怒火又升,上去用腳撥了幾撥,喝道:“別裝死!你小子居然暗算本少爺,真是狗膽包天!”
初雪身子軟軟的,任其踢打,卻沒醒來。趙昕終于發覺有些不對勁,俯身探下,将初雪翻轉過來,這才看清他身上的傷勢,如同被亂刃一般,到處是縱橫交錯的傷口,多半深及肉骨,遭此重創,也不知這初雪是死是活了。
“來人!!”不及做出思考,趙昕已吼出了聲,語氣中飽含着連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憤怒。
守衛趕緊跑了進來。趙昕下了命令:“無論用什麽辦法,趕快救活這個人。另外,把歐陽恒給我綁來!”
“谷……谷主?”那二人吃驚不小,歐陽先生一直受到本派弟子的尊重,雖名為屬下,但也算得谷主的半個老師,平日裏谷主也對他恭恭敬敬的,今日破天荒要綁了歐陽先生,實在令人咂舌,無怪乎守衛們一時反應不過。
“閉嘴!趕快照辦!”趙昕的臉都扭曲了,黑得猙獰可怖,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噬人。守衛再不敢多言,慌忙離去了。
月色如水,在柴房門口悄悄地探頭。心田的某一處,隐隐在吶喊着什麽,似要追回那塵封已久的遙遠時光。趙昕默默按着胸口,只覺此時此刻,腦中好似一團亂絮。這是自珠兒死後,第一次再為別的事情煩心如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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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先生長跪于趙昕房內,既沒求饒,也不反抗。甫一進門,趙昕便叫人為他松了綁,并未橫加責難。然則那歐陽先生卻緊蹙雙眉,愁雲滿面。
谷主的房間與他弟子的相比并無多大分別。一張桌,幾把椅,一席床,一方幾案,一只鏡臺,一面屏風,都是普通家具,只在細節處花了些心思。雕竹刻花,盛放于桌床靠欄之上,隐于平凡之中,錯落的擺設也使整個屋子更見寬敞。
趙昕便如這間房一般,說他平凡,卻也開宗立派,成為了一門之主;說他不凡,卻鮮少擺出谷主的架子,不拘一格地收納了江湖落拓之流,為他們辟了個安身之所。也正因為如此,趙昕贏得了弟子們的愛戴與尊崇,理所當然地歐陽先生也是其中之一。而今,時過境遷,親見趙昕為一個小賊而爆發雷霆之怒,歐陽先生心中僅存的僥幸徹底泯滅,先前的憂慮被無情的事實驗證了。也許,為了挽救忘川派,已經到了該做取舍的時候了。
趙昕獨坐堂前,一口口喝着茶,待杯子幹了,又倒上一杯,過了很久,也不見有停止的意思。兩人就這麽沉默着,誰也不說話。
趙昕喝到第九杯茶,終于肯擡眼看了看歐陽先生,輕聲說道:“起來吧。”
歐陽先生一愣,以為聽錯了。趙昕便又重複了一句:“起來吧。”
歐陽先生猶豫了一下,慢慢站起。與此同時,趙昕放下了茶杯,道:“歐陽先生,我已令下人備好快馬一匹,散銀百兩,不日你便啓程,走吧。”
“谷主要弟子去往哪裏?”歐陽先生隐隐覺得不安。
“離開這裏,離開忘川派,永遠不要回來。記住,不準透露有關本派的一切,否則,縱然逃到天涯海角,本谷主也能找到你,格殺勿論!”趙昕複又拿起杯子,瞧不出任何情緒的眼望着杯中茶葉,語氣冰冷。
被逐出師門,天涯放逐,對于武林人士來說是比打殺更嚴厲的責罰。失去師門的依托就等于被剝奪了保護傘,江湖險惡,并非每個人都有獨善其身的資格,何況這份羞恥會如影随形地伴随一世,成為永恒的封禁。
“谷主!”歐陽先生無法再保持坦然,喊聲中竟帶了一絲哀恸。
“若聽明白了,就下去吧。”趙昕不為所動,輕輕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
“谷主,這究竟是為何?弟子死也要死得明白啊!”
趙昕的唇剛貼近茶水,聽到歐陽先生如此發問,猛地擡眉,一雙鷹眼狠戾地盯着他,寒光懾人:“本谷主之前是如何告誡與你的,莫非忘了嗎?”
“你記住,他是我的人!”谷主的話一時回響在耳邊,歐陽先生笑了幾聲,笑得十分苦澀。“國君重色便昏庸,忘川派亡矣!”他大呼道,“夫人若泉下有知,看到谷主豢養男寵,又該作何感想!”
話音剛落,胸口一痛,一把利劍穿過衣衫頂在心口處,刺破了皮膚。“你竟敢拿珠兒來壓我!”趙昕雙眼怒瞪,拿劍的手微微顫抖,若非念在對方是歐陽先生,必會一劍結果了他。
歐陽先生退了一步,看着癡瘋到陌生的谷主,明白多說無益,慢慢背過身去,向門口挪去。盡管腳步蹒跚,卻始終不曾捂一下傷口,任由鮮血流淌。
“弟子……告辭了。”歐陽先生最後說完這句話,便推門而去,帶走了一腔痛楚。
提舉的劍終于放下了,趙昕頹然望向前方,原本銳利的雙眼倏然化作空洞。
天,已經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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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木之森,墳崗兀然,高出平地而寸草不生,蕭殺冷索,夏色還未盡,寒意襲煞人。
寒風帶翅,兩道黑影穿行如梭,最終一前一後地站住。但見這二人均身着短打,肅然凝立。
“是這裏了。”
“機關便在這亂墳崗上?”
先前開口的那人并未作答,卻是力提一口氣掠至山崗。在高低參差的墳堆碑碣中鎖定了目标,繞到那方灰色的石碑旁,随即蹲身支劍,凝眸注視碑身之上所有細節,連一點風化的坑窪也不放過。
後面那人也跟了上來,一道搜尋墓碑的機關。“看!”較先那人忽然指住墓碑一側壓低嗓子提醒道。此人所指之處,有一條毫不起眼的接縫,縫隙只比別處略微平整。一般人就算見到了,也只當是自然形成的龜裂,但此二人皆為個中好手,沒費多少功夫就識破了機關。
“可以回去複命了。”另一人輕聲說,斧削般的臉上露出了志得意滿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哦哦,收藏數破10咯!!太謝謝各位大人了!!小的在此鞠躬!
雖然因為時間緊迫我無法回複看官們的評論,但我一直看着你們的留言呢~呵呵,争取10月份完結第一卷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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