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舊日今時

一個年輕少女不知何時站在了女孩身後,但女孩只在初時稍稍一吓,随即卻換上了憤懑的表情。

“珠兒,不要打擾你弟弟練功,跟我過來。”少女柔聲勸着,不想換來小女孩斬釘截鐵地拒絕:“不!”

少女顯然沒料到女孩會如此反應,伸出的手頓時停在半空。

反倒是那個小男孩開口了:“姐姐,聽師父的話吧。我必須抓緊練劍,日落之前別來找我了。”說罷分別對少女和小女孩行過禮,便轉身快步走開了。

“你!”小女孩氣得直跺腳。少女不由分說将她拉走,小女孩一路想掙脫,但少女力氣很大,硬是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才将人放開了。

少女戴着面具的臉朝小女孩凝望片刻,未發一言地轉身離去。

“為什麽?”小女孩大聲質問。

少女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難道你忘了嗎?”

女孩咬着下唇:“初雪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呵,你還不是一樣。從前的你聽話乖巧,他和你,都是普通的人,你會變,他自然也會變。”

“說謊!你是不是給他用了那個……”

少女猛然回頭,一絲殺氣不經意萌發。女孩全然不懼,瞪大充滿憤怒的雙眼。少女沉默着,殺氣消失了,仿佛已被海風吹滅。

“你還小,不能理解我的苦心。”

“我永遠也不能理解你!”小女孩發狠般回敬道,墨一樣的黑瞳中竟噙着深刻的悲憤。

流光易逝,一歲一輪,那年的東海孤島業已進入珠兒記憶中的第九個夏天。

她已經長成了十七歲的花季少女,亭亭玉立,目蓄春波。

珠兒蹑手蹑腳走到一棵樹下,正醞釀着“陰謀”,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我發現你了。”

珠兒洩了氣,道:“你怎麽就不能假裝被我吓一跳呢。”

樹後走出一個少年,身形瘦小,但神采熠熠。這少年郎就是數年前的那個小男孩,而今他已年至十三,自然是長高了,卻不及同齡少年的身高,那珠兒的個頭倒反超了他幾分。

“姐姐,你還是很喜歡玩小孩子那一套啊。”少年擡起純黑的眼眸,望向珠兒。

“你不是小孩子了嗎?”珠兒打趣地看着他。

少年淡淡一笑,形容腼腆。

珠兒四下裏環顧了一圈,從懷中拿出本書冊:“弟弟,看看這個,這是外面那些文人寫的故事,非常好看的。”

少年見那封面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地寫了“七仙女”的字樣。有些好奇地接過翻了翻,珠兒壓低聲音提醒:“當心可別讓師父看見了啊。”

雖然初雪性情薄寡,但到底正值年少,也不會拒絕這些消遣。誰想才過三天,他就被師父抓了個正着。

面對師父的突然出現,初雪根本來不及遮掩,已被師父劈手奪過書去。九年過去了,她還是帶着那個怪異的面具,只不過,當年的少女已不複青澀,擡手投足妖嬈多姿,處處透着女性的成熟魅力。那女子只掃了封面一眼,平素淡然自若的她竟微微發起抖來。

“初雪,書看得怎麽樣了?姐姐……”

小兔般跑來的少女看見那女子,表情突然僵硬,她的目光落到女子手中的書本上,霎時什麽都明白了。

“珠兒,”女子柔聲喚道,字字卻吐露與生俱來的威嚴,“這本書是你的嗎?”

“是我的。”珠兒知道瞞不過去,索性承認,又示威地補了一句,“是我給初雪看的。”

“啪!”

初雪波瀾不驚的臉随着這聲脆響變了神色,珠兒半邊白嫩的臉蛋登時紅了起來,烙下清晰的掌印。這是初雪頭一回看到師父動手打人,而且是當着他面打了珠兒,師父雖然嚴格,但舉止素來優雅得體,從未見過她動粗。珠兒和初雪姐弟倆自幼喪親,承蒙師父多年來的關懷照料。九年了,三人相依為命,這份感情自不必說。可是方才……

師父卻狠狠打了珠兒一個耳光!那麽氣憤,只是因為那本書……

珠兒沒有掉淚,挑釁般地對上那張面具。很多年後,初雪仍無法忘記珠兒當時的那個眼神,他不明白,為什麽姐姐會對親如骨血的師父懷有那麽深刻的怨恨。

“殘雪姑娘?殘雪姑娘?”完顏赫連喚兩聲,才将沉思中的司空殘雪叫回神來,“有什麽不妥麽?”話語中倒并無不滿,反而有些好奇。

“啊,完顏大人,抱歉!”方才沒來由地一陣走神,卻是被那些個陳年往事扯住了思緒,那些事情,是斷斷不能洩露出去的。司空殘雪定了定神,道,“奴家在想,我那徒兒,如今看來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場了。”

完顏赫大喜:“那是件好事啊!為何姑娘方才愁眉不展?”

“說出來不怕大人見笑,所謂敝帚自珍,奴家有些舍不得那孩子。”司空殘雪笑着,言語中的傷感卻未曾造假。

“辛苦栽培十多年,他不光是你的弟子,還可算作你的手足或骨肉,此乃人之常情大可理解!”完顏赫也有幾分動容,“姑娘如此誠心,一等奇功建立,我大金定舉國尊戴!”

“奴家一介女流,比不得男兒的雄心壯志,只求能得貴國相助為我族報了大仇,一切也便了了……”司空殘雪輕聲道。

“他們南朝人就是容不得異己存在。”完顏赫嗤之以鼻。

“還有一個人,對他不可掉以輕心。”司空殘雪說着凝了神色。

“你說的是……”

“那個風亂,雖然年輕氣盛,但并非頭腦簡單之人,須多加提防。”

完顏赫不解:“這人,不是姑娘物色的麽莫非不可靠?”

“世上從來就沒有可靠的人,完顏大人不會不懂吧”司空殘雪淡淡笑道,“沒有值得信賴的人,只有值得利用的人。”

“姑娘的意思?”

“人可以支配自己的行動,卻支配不了自己的欲,欲望達到一定程度後,便會付諸行動。總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奴家還會密切監視此人,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說完,司空殘雪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完顏赫目送這女子婷婷的背影款款離去,終于忍不住,道:“你一直都是這樣活着的嗎?”

司空殘雪足下一緩,幽然冷笑:“大人能指望一個背負家仇族恨的人心性明朗嗎?”

金天會十二年,即大宋紹興四年(公元1134年),中原版圖上,二國對峙,雙方時戰時歇。和尚原、仙人關之捷保得南宋川陝地區的安穩,而此時,金軍卻将戰争矛頭直指襄漢,同年七月,大将軍岳飛麾下的岳家軍奮起禦敵,殺寇伐虜,勇于蛟龍,不少金兵、僞齊軍聞風喪膽,見“岳”字旗如見閻羅,一時宋軍士氣大振,接連收複了襄漢地區的大片失地。金國元氣大傷,加之難耐南方的酷熱天氣,女真人不得不避暑北方。

随後,金國接見了一位自稱能改變金國命運的神秘人物。那人是個女子,武功高強,風韻婉約,如烏彌女神般降臨金國(注),為它的掌權者帶來了一統中原的曙光——足以毀滅宋室王朝的物件。那是一封密函,出自十四年前猝死的宋徽宗愛妃覃妃之手。覃妃并非漢人,她來自蜀西一個神秘隐蔽的部族。覃妃一死,那個部族就遭到朝廷的秘密屠殺,數以千計的族人一夜間無論老少,皆被斬盡殺絕!

女子自稱她就是那一族的遺民,只有她和妹妹兩人僥幸逃過了十四年前的那場浩劫。如今,她懷着滿腔仇恨投奔大金,便是想與金國同心協力推翻宋朝,以報滅族之仇。而要做到這些,靠的正是她手中持有的那封密函,但女子沒有立刻交出密函,她提了一個條件:活捉江湖人士趙昕,只有拿到趙昕後她才肯将密函拱手奉上。與金主完顏晟密談之後,對方非但沒當她瘋子,還下旨派遣尚書令完顏赫前去相助。據傳,完顏晟已經知道了密函的部分內容。

這個女子就是初雪的師父司空殘雪,而完顏赫雖尊旨與殘雪共事,心裏頭卻是不怎麽服氣的。一個弱女子,即便文武雙全,卻能有什麽大作為?相處久了,完顏赫才發現殘雪絕非一般女子可比,她的武功和心智都高得很可怕,當這些高度集于一個美麗的女子一身,怎不教人敬而遠之?

但也正因如此,完顏赫才心甘情願放手聽任司空殘雪用人調遣,和聰明人共事果然輕松得多,他只需提供人力,對方則專攻智略。趙昕和他的忘川派,不日将成甕中之鼈!

無獨有偶,司空殘雪那邊布下了天羅地網,這邊,被趙昕從忘川派中除了名的歐陽恒也沒閑着,自那夜行刺未遂之後,恐遭報複便一路南逃,揣着趙昕留給他的百兩白銀,尋得個不起眼的小鎮,做起了貨郎的營生。于他而言,日子平淡得可以從現在直望到盡頭,忘川派已經遠離了他的生活。但歐陽恒心裏明白,自己尚有沒能實現的抱負,沉悶的蟄伏教人憋屈。忘川派,莫非真的從此與他再無瓜葛了麽!

正低頭嘆息着的歐陽恒沒有察覺他的貨架前悄悄站了個人。

“師傅,這支簪子怎麽賣?”銀鈴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誘得他擡眼朝那人看去。他不會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轉到了他的身上。

這宿命的人生,是任誰想躲也躲不過的。

這兩日,隔三差五的,初雪就要和風亂一道進竹林砍些竹子回來,然後坐在房門前拿了把刀一下一下地削,從清晨直削到深夜,他的房屋前經常堆滿了竹屑,晚上收工前,初雪再把地上的竹屑掃除,日複一日,專注于此,對別的事一概不理。趙昕知道後卻也沒阻攔,他倒要看看,這小子又在耍什麽花招。

趙昕冷眼旁觀的時候,風亂倒有些明白了:敢情這個少年竟是打算用竹子打造一把劍!

為防趙昕起疑,風亂一直不敢跟初雪走得太近。司空殘雪交付給他的任務是騙取趙昕的信任,所以凡事都須謹慎小心。說到趙昕,雖然對此人并無多大好感,但風亂不得不承認,他也是個人物。作為一派掌門,忘川谷谷主,趙昕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王者氣度。此人面容英偉,行事穩妥,禮遇門徒,不似奸邪之人,更絕難令人聯想到“采花劍”。盡管風亂自诩資質不淺,對着趙昕卻時時感到……感到什麽呢風亂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但有一點他可以确定:這個趙昕,必經歷過許多故事,也許曾遭遇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也許曾在生死邊界徘徊過抗争過……只有這樣推論,才能解釋為何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身懷傲世武功,卻會淪為采花大盜,而後又成為了一個江湖幫派的開山掌門。

而此時的趙昕,也才不過二十五歲!

如果撇開對方為非作歹的過去,還有和那個叫初雪的少年暧昧不清的關系,風亂想,趙昕此人還是值得去結交的。

初雪?又想起他了呢。風亂輕笑一聲,此刻真是不該想些無關的事,畢竟趙昕才是能讓他揚名立萬的籌碼,自己必須清楚,怎樣做才能盡快達到最終的目的。

這麽想着,不覺間已走到竹林外,見趙昕正站哪兒曬太陽,便上前搭讪道:“趙谷主,這兒還住得慣嗎?”

見風亂笑得燦爛,趙昕也回了個笑:“此處甚好!說起來多虧風少俠安排了這麽一處深山茂林,我忘川派遭此大難,幸蒙風少俠慷慨相助,雪中送炭,閣下俠肝義膽,不愧為江湖名俠!”

風亂哈哈笑道:“趙兄過譽了,什麽名俠不名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古來便是為俠之本。至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那便是更偉大的俠義了。在下一生所求便是仗劍江湖,行俠道,盡俠義!看趙兄器宇軒昂,風度翩翩,想必胸中也是懷着一份江湖豪情吧!”

趙昕聽到此處,冷笑了一下:“風少俠莫非忘了,趙某從前可是臭名遠揚的’采花劍‘!”

風亂似乎早料到趙昕會這麽說,正色道:“沒有誰天生就想着為惡吧?每個江湖人涉世之初何嘗不曾做過英雄夢?在下只不過走了點小運,這才能如願實現夢想。就算趙兄确是采花劍,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閣下貌端神威,張弛有度,頗有楚漢遺風,淪為賊寇定有你的難處。我風亂不會看錯人,閣下大可再次興風作浪,如今卻安于淡泊,風亂雖不才,但也能看出閣下已非昔日的采花盜賊!”

風搖竹海,竹葉沙沙。

“難道風少俠真是這麽想的?從前趙某犯下的累累罪孽,縱然死上十次也難消抵,閣下真能做到既往不咎?”半晌,趙昕問道。

“不錯,若換作別人,在下早就為民除害了,但閣下,并非那種窮兇極惡之徒,只要有悔過之心,多行善舉,便多少能減輕過去的罪孽。”

這話,那般耳熟,似乎她也曾經對自己說過。趙昕凝了眉,心弦不由自主被往事撥動,忽然有一角水藍輕柔地擦過眼梢,軟化了雙眸。

三言兩語竟起到了作用,風亂自己也有些吃驚,以趙昕那樣的城府,風亂當然不會指望他能接受那番冠冕堂皇到天真的言辭,純粹只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拉攏對方,沒想到……居然真的說動了他。

然而好景不長,毫無預兆地,那雙眼猛地射出兩道淩厲精光,似利斧般将方才轉瞬即逝的柔軟劈得粉碎,身形一縱,已躍出丈把開外。風亂不知就裏,緊随其後。二人一前一後,始終錯開了一小段距離。風亂暗暗心驚:這趙昕的輕功着實了得,竟一時追他不上,看來,若和他單打獨鬥,自己或許不是他的對手呢。

頃刻間,二人已至竹林正中。風亂一眼就看到那白衣少年初雪,不及細思,“铿”!前方的趙昕長劍出鞘,直指初雪!事出突然,初雪又沒有武功,斷然躲不過這一劍。

“不好!”風亂見狀心中大急,雖未拔劍,手卻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劍柄。

注:烏彌女神即古代女真族所信仰的薩滿教裏的女神。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是沒人了嗎?真是體會到了魯迅先生當年的感受:振臂一呼,既無人附和,更無人叫罵。。不過還是和平些的好、、俺繼續更文,過陣子可能又得暫停網上連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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