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夢回錦瑟

沒有使出全力,甚至沒有動用內力。

“趙兄說過他不會使用內力。”頓了一頓,風亂辯道。

初雪冷笑一聲:“這話,怕是風少俠自己都不信吧。”

風亂竟不知如何接口。

盡管已想好了成堆的話去應答,卻一句也派不上用場。他又怎能說,看到初雪第一次露出那種令人心寒的笑,所有的謊言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此時此刻,他只恨不得抹去少年臉上的猙獰,還他一份幹淨如初。

“初雪兄弟,風亂得罪了。”

擡起頭,眼中閃現堅毅決然的氣魄,風亂左手捏了個劍訣,右臂同時一揚,衣衫鼓脹,無風自動。初雪頓覺呼吸艱滞,好似前方一睹氣牆傾身壓來,眉心簇緊,牙關一咬,豁出了性命一般,抓牢竹劍奮力朝氣牆最弱之處揮劍斬去……

卻說趙昕在與初雪定下一日之約後,便将自己反鎖屋中,任誰也不允見。

三日,這是兩天前許諾忘川派衆弟子的期限,如今只餘了這最後一日。當時,他曾信誓旦旦,要為初雪的事給大家一個交代。

一劍殺了!趙昕對自己說,這是最簡單也最安全的做法——他早該這麽做的,這些天來,究竟是什麽讓他着了魔般只顧不斷索求初雪的身體,而關于初雪的來歷、背景,卻一概不問不查,僅僅是因為珠兒的緣故嗎?

似曾相識的,卻又不一樣的眼睛。

站得久了,雙腿開始發麻。趙昕挨着方桌坐下,沏了杯茶,小口呡着,指望能借此醒醒神。

畢竟屋外已是星鬥滿天,夜深催人眠。

一聲烏雀驚啼響徹夜空,栖卧枝頭的好夢被攪擾。誰能想到,好端端的竹子也會突然之間斷裂,齊刷刷倒了一片。竹林某處,竹屑共竹葉齊飛,好似刮過一陣飓風,所及之處,遍地狼藉。

不消說,這都是風亂的傑作。

“用空招式抗衡內力,是毫無勝算的。”風亂掃了一眼身周東倒西歪的竹木,回頭道,“這點,初雪兄弟應該比我更清楚。”

白衣少年持劍相對而立。淩厲的劍氣摧折了數根竹子,他卻毫發無傷。方才那一擊,風亂故意避開了初雪,将全部內力轉往別處。

“你打算說什麽”初雪冷着一張臉,不為風亂的放水行為所動。

“我會看住趙昕,不讓他有機會使用內力。”

初雪沉默着,沒有發話。

風亂緩緩舉起長劍,指向初雪,道:“接下來的比試,我不會再用內力,不過——”他一字一頓,“你未必能贏我。”

少年如墨的雙眸終于亮堂起來,心底深處的鬥志被激發,微眯了眼,亦是一字一頓說道:“在下奉陪到底!”接着伸出左手二指,握劍的右手随之後引,擺開架勢,正要喝一聲“出招吧!”誰知被風亂整個打斷了。

“好啊,不過在下晚飯還沒吃,餓得慌,想必初雪兄弟也餓了吧?還是先弄點什麽填飽肚子,咱倆再痛痛快快地打上三百回合吧!”風亂邊揉着肚子邊朝一旁退去。

初雪完全懵了,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這一愣神的功夫對方已走出七八尺遠。

“你……喂!”這會兒是真的方寸盡失了。長這麽大,還從沒碰上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狀況。從小,他就在師父嚴格的教導下成長,幾時遇到過似風亂這般行事乖張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不,應該管他叫活寶才對!

初雪雖腹诽不已,但也奈何不了風亂。人家肚子餓了,總不見得阻着人家不讓他吃飯吧?更何況,其實……

初雪自己也餓着呢。

夜風破窗,陰絲絲的卷着屋裏熟睡之人的衣袂與鬓發。桌上茶杯猶留餘溫,趙昕卻已伏在桌面沉沉睡去。

“噗”,茍延殘喘的燭火熄滅了,天地萬物跌入了一個名叫“夢境”的世界當中。

這個夢境,橫亘了十多年歲月,卻将幾日前的故事延續。

烏煙瘴氣的妓院,不依不饒的男子,兇神惡煞的打手,十一歲的趙昕。胳膊被抓得生疼,但這些都抵不過心中迅速膨脹的恐懼。打手越逼越近,獰笑堆了滿臉。

趙昕連日來為了拖他父親回去,使得妓院少了個恩客,無端損失了一筆收入。并且,妓院歷來不歡迎這種砸場子搗亂的人。若此番落到他們手上,保不準便是一死。雖然當時趙昕年紀尚小,但他懂,他可不會天真地認為對方是吃素的善男信女。

千鈞一發之時,趙昕意外地感到那雙緊抓他的手陡然一松,連忙趁機掙脫開來,撒腿就跑,途中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孩正張口咬住那男人的一只手臂,任對方拳腳相加,就是不肯松口。那孩子看上去非常小,也就三、四歲模樣。倉皇之中,趙昕根本沒看清他的長相,唯獨那一雙眼睛,成了一瞬的回眸中僅有的珍藏。

湛然水亮,如照心魂。

“看招!”

長劍斜斜刺來,直奔胸前膳中、鸠尾二處大穴。初雪舉劍相迎,對方卻迅速收勢,一招滿月在天,劍身反射着月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銀白圓弧,避過正面交鋒,出其不意地自另一邊由下而上飛出,直取初雪肋下。

見狀,初雪急急轉身,回旋數圈退開一旁,姿态仿若舞蹈般美妙。風亂一愣,他從未見識過這等身法,遍觀中原,竟無一武林門派的功夫與之類同。夜色下,一身白衣的初雪就像一只翩然起舞的粉蝶,旋轉間皓腕隐現,鋒刃暗藏,一把竹劍倏然挑起風亂劍端,去勢迅猛,此招不待用老,忽又變化,重複先前風亂的策略還施彼身。明明是打殺的招數,偏生讓他使出來不帶半點血腥味兒,美如曼舞,幾乎教人不忍心去破他的招。

但風亂還是不假思索,出手利落依舊,殺伐決斷如初。作為一個優秀的劍客,始終須謹記握住手中的劍,記牢心中的劍訣,這是多年前師父對他的訓導。

這既是自己對劍義的執着,同時也是對對手的尊重----無論敵友。

又一陣冷風吹來,睡夢中的趙昕一個激靈,撐開酸澀的眼皮,回到了現實當中。

嘈雜的妓院,兇惡的打手,抓着他的男人,都消失了。那雙湛然水亮的眼,也跟着消失了。

趙昕起身将被風吹開的窗戶關嚴。霎時,屋內變得極靜,黑暗中,他似乎能聽見自己內心的低喃。

“《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珠兒,這是個玩笑嗎?”

雖然口中喚着亡妻,但那份追憶,與珠兒無關。

趙昕突然覺得酸楚,在珠兒死後兩個月,第一次嘗到滿心滿懷的酸楚滋味。他愛珠兒,愛了兩年,可那雙眼,他整整戀了十四年……

十四年!

世上無人洞悉趙昕的這個秘密,連趙昕自己也甚少去回想。只有午夜夢回時候,才偶爾小心翼翼地撬開心門溫故一下,感受光陰蹉跎年華的無情。

“相思無憑亦無痕,歲歲年年至今朝。當時春水惜盈月,流轉波光恨妖嬈。”趙昕不自覺吟詠出聲。

相思無憑,當真除了記憶裏的一雙眼便再無依托;當年那雙蕩漾春水的明眸,如今依然鮮活難忘,卻徒然遺恨了此生……

是夜,注定凄苦無眠。

“小心了!”風亂高聲呼道。每逢出到關鍵的一招,他都要喊上一句,不知情的還會以為風亂在指點初雪劍法。

初雪身形疾退,背脊貼上身後一根修竹,借力蹬足彈回。片刻之後,風亂的劍抵住了初雪頸側,而初雪的竹劍刺中了風亂左心處的衣襟,很難說誰勝誰負。

初雪一咬牙,還欲挺劍攻上,不料風亂卻收了劍,騰空而起,向後一躍,遠遠地抱拳笑道:“承讓!”

月上中天,星光燦然。不知不覺,兩人竟已不用內力地切磋了大半個時辰。頓了頓,初雪随即也回了個禮。

方才打得激烈,現在一停下來,才覺得疲累。初雪倚着竹子,不斷喘息着,今夜這一戰,耗費了他許多氣力,晚間那頓飯早就溜過肚腸跑走了。

風亂也有些氣喘,抱着雙臂,也找了根略粗的竹子靠着休息,但一張嘴閑不住,有一言沒一語地同初雪侃大山:

“初雪兄弟,今日真是教在下大開了眼界!痛快,痛快!看初雪兄弟的身法劍式,有種超凡脫俗的感覺,怎的不沾絲毫煙火氣,純如赤子。在下鬥膽一猜,初雪兄弟應是……”他摸了摸鼻子,繼續說道:“從未傷過人性命吧?”

“殺過,一個。”就在忘川派遭黑衣死士圍攻的那天,一名忘川派弟子拿他當擋箭牌,他卻陰差陽錯地殺死了一個黑衣死士。那是初雪第一次殺人,這會兒想起來尤其地不舒服,初雪轉身就走開了。

風亂卻叫住了他:“初雪兄弟!你的劍,還缺一樣東西!”

“缺什麽?”初雪不禁回頭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的标題讓我很糾結,到底是“魂夢相牽”好還是“夢回錦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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