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No.1
天漸漸地黑了,從長街的那頭塌下來慢慢的延伸到這頭。熙攘的京城街頭也開始變得有些寧靜了。路上的旅人早早投了宿,此刻已經回了廂房休息;街邊的小商販也摘了旌旗小幡,拾掇着自己的買賣準備回家;尋樂的公子哥不知在流連哪處溫柔鄉。京城勳貴的大門前點了燈,封了府門。
侯府的家仆們挑着燈籠,給院裏的燈點火,側耳聽着書房裏傳來的動靜。“你可知錯了?”“孩兒知錯了……”“錯在何處?”侯爺聽起來十分生氣,小侯爺朱昱筠的聲音又聽起來可憐巴巴,糯糯的童音拉的又低又軟,混雜着輕輕吸鼻子抽噎的聲音,讓人聽了心疼:“我不該上課扔紙團還在紙團裏裹了小石子還砸了先生的頭……”“還有呢?”“不該在郎中給先生看病的時候去逗貓胡子還叫貓絆倒了郎中……”“還有呢?”“我不該在扶郎中起來的時候偷偷揪郎中的胡子……”家仆停下手裏的活計揉了揉眉心,打開國封侯起,侯爺這一脈就人丁稀少,到了侯爺這裏有只有這一個兒子,是即定了要承爵位的,偏偏這小侯爺如此頑劣,今天碰碎了西家的碗,明天畫花了東家的畫。侯爺想管教兒子,可這小侯爺又年幼多病,看了心疼,狠不下心來,愁得眉毛都快被薅光了。“爹爹,孩兒知錯了……孩兒,孩兒自請去祠堂罰跪……”
家仆趕緊移開眼,眼觀鼻鼻觀心的繼續做自己的活計。
書房門吱呀一響推開一條縫,鑽出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少年小臉有些發白,尖尖的下颏,看起來像是身體不太好,裹在厚厚的兔毛披風裏面,小臉埋在毛茸茸的帽邊裏,像個雪地裏走出來的小神仙童子。外面可能有點冷,朱昱筠打了個哆嗦,把披風的帽子拉起來戴上,嘟囔了一句“嘶……凍死小爺了……”
好好的一副神仙靈童的皮囊,裏面住了個纨绔地痞的靈魂。要讓外面那些不明所以母愛泛濫的姑娘們看見得心碎成什麽樣啊。
從書房去祠堂的路上要經過花園,隆冬臘月,紅梅開得正俏。梅花的枝子微微伸到鋪着石板的園中小徑上,枝頭墊着幾朵梅花悠悠地打着顫。披着白色小披風的小侯爺一邊走一邊撥開擋路的花枝,本來紅梅挂了雪,微微向前吐着蕾,像是傾心于那小少年,要與他吐心事一樣。紅梅映着白氅少年本是能入畫一般的場面,但是那不老實的小手瞧上哪一朵就順道給揪了,薅禿了一路的梅梢,臨出院子還掐了一支梅花,說是什麽要給祠堂的祖宗們送去。留下院子的管事焦頭爛額。
朱昱筠其實一點不怕祠堂罰跪,老侯爺心疼他,不出一個時辰老侯爺就該因為惦念兒子着急上火,趕忙把兒子從祠堂裏拎出去回去睡覺思過了。要說實在的,真正可怕的是從祠堂回來那碗驅寒的姜湯,對于小侯爺來說那才是真正的懲罰。
朱昱筠甩着花枝跨進祠堂門,看了看祖宗牌位,又看看手裏紅彤彤的花枝,突然覺得不太好,倒回去幾步把花枝放在門外,還沒等花枝着了地,又覺得這天寒地凍的要凍壞了這嬌嫩嫩的花,權衡再三,把花枝輕輕的放在了門檻旁邊,想着一會再拿走。
祠堂裏不太冷,因為小侯爺三天兩頭的自請去祠堂罰跪,所以祠堂裏竟然還有一個火盆,祠堂裏的跪墊也比一般的厚而軟和,最大限度的保證小侯爺在祠堂裏這一個時辰裏不超過“懲罰”這一定義邊緣的同時過的舒舒服服得。
朱昱筠吧唧往墊子上一跪,盯着祖宗牌位數數。他是這裏的常客,祠堂裏有多少塊牌位,那塊牌位是誰的,他可能是最清楚的一個了,他甚至知道第幾位先祖的第九房姨太太是誰叫啥和第七房姨太太是什麽親戚關系。把牌位從左數到右,再從右數到左,祠堂裏除了外面的風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燭臺的火苗偶爾微微搖擺,晃得人困意綿綿。
朱昱筠眯着眼,半夢半醒之間好像看見供桌下有一個金閃閃的亮光,朱昱筠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瞧,那光亮不僅沒消失還變得更清晰了。任憑小侯爺再怎麽頑劣膽大也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壯着膽子移到近前,又往後錯了幾步站的盡可能的遠,抻着脖子往前探看,方看清那金光是一個拳頭大小的小球,裏面好像還有個人影,蜷縮着像是睡着了一樣。還沒等他看出個究竟,那小金球卻像是發現了他,兀自朝他懷裏狠狠一撞,撞的朱昱筠朝後一仰摔得個呲牙咧嘴,那小金球帶着同歸于盡的氣勢也瞬間爆裂開來,一片金光活像是祠堂裏放了個小太陽。小侯爺一邊呲牙咧嘴一邊被晃得閉上了眼,那一刻做出了一個扭曲又古怪的表情,挺好看的一張小臉看起來莫名猙獰。緊跟着懷裏一重,外面的光亮也随之忽的暗了下去,朱昱筠睜開眼時剛剛光亮的刺激還沒過去,只覺得有重重黑影壓在眼前,模模糊糊的看到手上托着一個人。朱昱筠心裏暗自絕望,這叫什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掉冰窟窿?這常跪祠堂跪得多了也就……
完了,撞鬼了。
朱昱筠用力擠了擠眼睛,眼前模糊的色塊漸漸歸攏,視野重新清晰起來。手裏托着的那人睫毛微動,朱昱筠心裏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壞了這人要醒,我可怎麽辦啊”的念頭剛剛閃過,那人一下睜開了眼,淡淡地瞧了他一眼,瞧得朱昱筠心裏一陣冰涼,身體瞬間繃緊,一動不動。那人借着他的手直起身來,像是睡了很久,站不穩的人一樣,打着晃一個趔趄超前撲去,撞到了供桌上。那人好像沒有重量一樣,供桌被他這麽一撲,竟然晃也沒晃,連爐子裏的香灰都沒有撒出一點。那人轉過身,背靠着供桌站着看呆坐在地上的朱昱筠。
“你……”朱昱筠張了張嘴,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姿勢好像不太雅,麻利兒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你睡了這麽久肯定渴了吧,我給你弄水!”
祠堂的角落放着水缸,小侯爺是祠堂的常客,老侯爺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人們就心照不宣地隔三差五的給水缸裏換水,裏面放着水瓢,讓小侯爺喝水使。朱昱筠打了瓢水噠噠噠跑回來,覺得那水寒冷刺骨,就捧着瓢用手心微微溫着,又踮起腳尖把瓢湊到他嘴邊:“有點涼,你含一含再咽……”後面的靈牌碼得高高的,點着蠟燭油燈,暖黃的火光從上面打下來,給那人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顯得睫毛特別的長。那人看了他好久,又看着瓢裏微顫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最終還是低下頭,就着他的手慢慢喝着瓢裏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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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昱筠突然發現這人的眼睛黑亮,幽深的眼底好像藏着整個世界,盯着那雙眼睛不知不覺間就開始走神,像是被那雙眼睛吸進去了一樣,恍惚間好像看到了自己從咿呀學語飛快的變到白發蒼蒼,盯着那雙眼睛只覺得心神寧靜,靈臺清明卻又像睡着了一樣。朱昱筠打了個激靈搖了搖頭把自己從那種詭異的玄妙感裏清醒過來。這一晃神的功夫手裏的水瓢已經空了,朱昱筠讪讪地把手放下:“你還喝嘛?我……我現在出不去,一會晚點我,我給你拿吃的來……”
朱昱筠悄悄擡眼去瞧那個像神仙一樣的人,飛速的擡眼又立刻垂下眼睑,見那人似乎沒注意到自己,就擡起頭光明正大地去偷看人家。順着那人呆愣愣的目光看去,門口躺着一枝被暮然拿進暖呼呼的屋子而有些蔫耷的梅花。朱昱筠噠噠噠跑過去把那只梅花拿起來遞給他:“你喜歡嗎?送給你!”那人頓了頓,慢慢擡手接過那只梅花,瞧瞧他的臉,抿抿嘴好像要說什麽,又低頭去瞧那支沒那麽好看了的梅花。小侯爺心裏有些忐忑,只覺得過了好久,久到他都覺得老侯爺要派人來接他回去了。那人才終于低低的開口,聲音那麽輕,走神的小侯爺差點沒聽到他說話。“現在是隆冬了嗎?”“是呀是呀,再有些日子就該過年啦。”朱昱筠飛速接上他的話茬,總覺得接的慢些,那人就不會說第二句話一樣。那人看了看他,又低下頭慢慢地問:“你和……”那人飛快的伸手,還沒指出方位就像是在躲什麽髒東西一樣飛速的把手收回來蜷在袖子裏,生怕後面有什麽髒東西追上他似的。思來想去,最後還是閉着眼微微側臉仰起下巴蜻蜓點水般點了一下後面高高的靈牌最上面的那一個,滿滿的嫌棄之情幾乎能化為實質,“喏……和你是什麽關系?”朱昱筠探出頭去歪着腦袋瞧了一眼:“那是我的先祖,我已經是他的第十八代孫啦。公子究竟是誰,與我先祖……嗯,相識?”
那人靠着供桌,聽到“先祖”的時候雙肩微繃又一下卸了勁,倒像是憑供桌支撐着身體一樣:“十八代……他倒是活得好,合家美滿着……”那人輕輕嘟囔了一聲,小侯爺看着那雙仿佛含着天地萬物的眸子緩緩合上:“我名喚丹溪。你十八……”丹溪頓了頓感覺“十八代祖宗的時候”有點像罵人的話,有點失禮,于是又重新措了下詞:“那時我本是一新生小神。你那先祖仗着生來開了天眼,将懵懂的我騙來這裏,又與別的道士合作把我封做地縛靈,從此你家氣運借我神格,洪福齊天。”丹溪輕輕嘆了口氣:“既是先祖,想也是不在世了。他欺瞞于我,仇怨未了,下一世想必也不會太……”話未說完,丹溪自知失言瞧了一眼朱昱筠的反應收了聲,隔了許久,又輕輕的說:“對不起,我不是……你先祖,我只是……只是不喜歡他……”朱昱筠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小神仙從聽到他“先祖不在世”開始就很有些難過。朱昱筠雖然調皮了些但也覺得那先祖做的有些過分,不想他傷心,便扯開話題:“你喜歡梅花嘛?院子裏還有很多,我們去攀一枝來可好?”丹溪只是攆轉着手裏的梅枝:“我沒瞧過梅花,只是生來知道……我如今同你一樣被關在這裏出不去的。”丹溪往前走了幾步,才走了七八尺遠步伐就慢下來,好像有什麽在背後拉着他一樣,衣袂飄飄但是朱昱筠就是能感覺到他走得很吃力,朱昱筠瞪了許久,突然看到丹溪的身後好像綴着一根長長的鎖鏈,一頭系在丹溪的腰上,一頭埋在供桌之下,他每走一步那鎖鏈就迸發一次耀眼的金光,直到丹溪走了一丈遠,那鎖鏈繃直了,朱昱筠回頭瞧了眼丹溪,發現他果真一步也邁步了了,再去瞧那根鎖鏈,鎖鏈卻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丹溪像是累極了,托着步子慢慢走回來靠在供桌上,“你有沒有……”你有沒有看到你身後的鎖鏈?朱昱筠話說到一半,就看到丹溪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噓了一聲:“你家人來接你了。”朱昱筠一個翻身重新跪在軟墊上,縮得小小一團十分可憐的模樣。
“昱筠。”老侯爺板着臉邁着方步走進來,不偏不倚的擋在丹溪與小侯爺之間。他好像看不見丹溪,也看不到之前那刺目的光亮,對小侯爺進行了例份的說教把小侯爺帶走了。小侯爺臨走前沖丹溪擠擠眼睛,就看到那人背靠着桌案站在那裏,祠堂裏只有供桌處燃着燭火奉着祖宗牌位。那人就站在黯淡的光下身影顯得那麽瘦削,那人沖他擺擺手又低下頭用手慢慢轉着,那支梅花。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空蕩蕩陰森森的祠堂裏,一個從未見過冬天的小神仙。朱昱筠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揪心,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疼的情緒翻湧上來。
這個小神仙是個可憐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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