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瑛娘,千萬別妥協◎
京內一連數日下雪,窗外的樹枝承不住重量,不斷發出咔嚓的斷裂聲。
昨夜看了許久賬簿,謝瑛晨時起的晚些,正坐在妝奁前梳發,寒露從庫房回來說起雲臻。
雲臻便是曹氏的長女,族中行四,生性張揚跋扈。
近幾日她回來多次,每每拉着曹氏躲在祿苑商量對策,既想着與呂骞和離,又不願落下薄情寡義的名聲,打量是想讓雲彥的老師出面,替她從中調解。
以謝瑛對雲彥的了解,他是不會答應的。
“大姑爺都來好幾回了,四娘子還是不肯跟他回去,方才我從小庫房經過,看見大姑爺一人站在樹底下,怪可憐的。”
寒露嘆氣,手裏的瓷瓶抱起來,又道:“當初大姑爺對四娘子多好,四娘子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
謝瑛簪上素色珠釵,對着雕花銅鏡開口:“你與白露不許出去混說,只一條,從前怎麽待大姑爺的,往後便也怎麽對待,不許跟人見風使舵。”
兩人吐吐舌頭,笑道:“知道了,娘子。”
謝瑛太了解這位大姑子,自小被曹氏寵的不知天高地厚,認為天底下的人都該讓着她,敬着她,嫁給呂骞後更愛張揚顯擺,是各種宴席詩會的常客。
呂骞休沐,她便沒頭蒼蠅似的求告門路。前兩日盤賬,謝瑛發現婆母私自從兩間鋪面支取了大筆錢銀,可想雲臻撒銀子的手筆有多放肆。
只是人情冷暖世态炎涼,此等關頭誰敢搭理她,縱然花銷巨大也不可能有任何回應。想必雲臻覺得沒了指望,這才跑回娘家,打算與呂骞和離。
雲家祖訓向來仁義為先,公婆自然不會答應,故而鬧劇才将上場,依着四娘的心性,若不順她心思,她定會鬧個天翻地覆。
謝瑛打算去山上道觀回避兩日。
馬車疾馳,車帷被風卷起,撲朔飛揚的雪花刮進謝瑛眼中,瞬間化成濃濃水霧氤氲開來,她眨眨眼,用手拂開。
巷道裏穿梭而過的門庭觸目驚心,年前辦過滿月宴的齊家,當時賓客滿座,賀禮連綿,四皇子親自赴宴為其孫子贈名,何等榮耀,然彈指一揮間,往昔人來人往的門口貼了封條,雕花楠木大門被砍掉半邊鎖環,就連氣勢威猛的雄獅也沒了曾經的威風,蹲在積雪中像是茍延殘喘的喪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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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瑛揪着車帷,一點點掩入身下。
當年崔家獲罪,先帝處決了他們阖族,男丁或處死或流放,女眷或為奴或為娼。猶記得阿姊被推搡着與其他女眷押往教坊司,任由人評頭論足,指指點點,若非謝家庇護,阿姊怕是連空門都不得入。
這一回,誰又來做謝家的靠山?
謝瑛後脊生涼,無人能做了,謝家只有斷尾隐退,才能避免重蹈崔家禍事。
清涼殿,煙熏火燎,右手側書案旁,阿姊正在謄抄經書。
還未進門,謝瑛便被嗆得直咳嗽。
謝蓉擡頭,朝她看來。
“阿姊,你受得住煙氣嗎?”謝瑛掩着口鼻,走到謝蓉面前,扇了扇,勉力呼吸。
謝蓉擱下筆,驚訝:“怎有空來看我?”
“躲清閑呢。”
謝蓉反應過來,“阿耶還不死心呢,當今是什麽人他該清楚,怎好逼迫你去同他敘舊,此等地步還不肯退居陽夏,還要争,死撐着世家門楣活受罪!”
兩人去往謝蓉住處。
紫霄觀西北角,院落整齊,地處清幽,謝蓉去收楹窗,下雪後屋旁的枯枝壓得搖搖欲墜。
“瑛娘,我很羨慕你。”謝蓉望着謝瑛,眸眼中露出清淺暖色,“幼時覺得你可憐,犯錯後不知求饒,每每被阿耶罰站規矩,那麽小的人,關在漆黑通風的屋裏,明明害怕卻還不肯哭,每回都是昏過去才被放出來。
那時我覺得你又笨又傻,合該被罰。”
謝瑛托着腮頰,想起往事不由笑道:“阿姊和阿兄聽話懂事,約莫你倆合起來也不如我一人受的罰多。”
謝蓉拎了拎唇,又道:“你如此倔強,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怎麽會在那件事上聽從阿耶吩咐?”
話音剛落,便見對面人倏地擡起眼來,謝蓉知道她明白自己在問什麽。
當年周瑄與謝瑛的事極其隐秘,除了自家人外,便再沒有旁人知曉,雖說是父親縱容兩人發展,可謝瑛對周瑄是用了心的,那一段時日,謝瑛眉眼中全是小女兒家的歡喜,就連謝蓉都認定,即便謝宏闊阻攔,謝瑛也會拼死護住這段情誼。
然事實并非如此,在謝宏闊打定主意擁立四皇子時,謝瑛便與周瑄斷的幹幹淨淨,一絲反抗都沒。
謝蓉很好奇,卻從未問過。
謝瑛淡聲道:“其實也不是為了阿耶,是我自己的緣故。”
她沒再說下去,謝蓉知道妹妹脾氣,便也沒追着盤問,她向來心智堅韌,想說便說,不想說的事,即便軟磨硬泡她也不會透半個字。
熏香淡淡挾着股冷梅的味道,院裏的樹與雪冰冷靜寂,随着謝蓉的嘆息,積雪折斷枯枝,驚得覓食鳥雀倉皇飛走。
“六郎是個好夫君,別讓雲家攪進咱們這攤爛事裏。我和阿楚就是太聽話了,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謝蓉本就比她大七歲,在觀裏待了五年,說話語氣神情樣貌更加沉穩滄桑,像看透人情世故後了無生趣。
入夜,又下了場薄薄的雪。
謝瑛睡在外側,覺察到謝蓉翻身,她睜開眼,昏暗的光線裏,謝蓉眸光瑩亮,她擡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顫動。
謝瑛不知要說什麽才好,上前抱住謝蓉的腰,手心覆在她後背拍了拍。
謝蓉前半生順遂,被衆人羨慕着嫁入最大世族崔家,然不過一年,先帝便決意鏟除眼中釘,世族的盤踞嚴重影響到皇權,他在得到有力支持後,以兇猛之勢把崔家連根拔起。
謝蓉的兩個孩子便死在那場浩劫中。
“瑛娘,千萬不要妥協。”
在紫霄觀住了五日,謝瑛便打道回府。
這廂雲臻還沒鬧完和離,那廂曹氏的庶姐來信,道孟姨父升遷,官至五品知州,不日将會攜一家人啓程赴京。
謝瑛執掌中饋以後,曹氏便做起甩手掌櫃,她心寬體胖,樂得清閑,眼看謝瑛将雲家打點的井井有條,時不時還會給自己備上禮物,曹氏便越發熨帖,只管着保養享受。
此番孟姨父他們過來,少不得費心張羅,況且雲臻的事已然令人頭疼,曹氏索性撒手不管,鎮日躲在祿苑喝補湯。
謝瑛巡完鋪面從外頭回來,正好撞見雲臻的馬車在府門前停下,白露和寒露換了個眼色,小聲嘀咕。
“四娘子這回像是把家搬過來了。”
四五個小厮張羅着往梧院搬東西,林林總總好些個箱籠,約莫是怕白日陣仗太大太顯眼,特意挑了摸黑時候,風吹着燈籠搖擺不定,廊下人影拉扯出細長鬼魅的形狀。
夜裏,曹氏被雲臻氣的犯了頭疼症。
謝瑛在旁陪着繡花,雲臻倚靠着軟枕吃酪漿。
曹氏見她繡了朵雪白菖蒲,忽然記起再有兩日便是雲彥生辰。
“瑛娘,繡絹是送給六郎的吧。”
謝瑛點頭,将繡面呈給曹氏看:“彥郎的承露囊有些舊了,正好繡個新的給他,權當生辰賀禮。”
菖蒲寓意好,節節高升,驅邪避疾,雲彥又很喜歡。
雲臻嗤道:“送禮都送不到六郎心坎。”
謝瑛沒搭理,低頭繼續繡,雲臻卻來了興致,啜了口茶眉飛色舞說起來:“六郎這輩子收過最好的生辰禮物,是一支筆和一卷紙,阿娘可還記得?”
她存心賣弄,曹氏納悶。
“是孟表妹送的呀,曹姨母的獨女,孟筱,這你都忘了!”驚呼聲伴着竊喜,雲臻誇張的語氣果真讓兩人目光齊刷刷聚集過去。
曹氏恍然大悟:“你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筱娘親手做的,六郎收到後不舍得用,就珍藏在博古架上,半年後取出來做了首詠賦,專門找人裝裱,多少年了,也不知還在不在。”
“定然是在的,六郎心頭寶,哪能輕易丢了。”
雲臻拱火,唯恐謝瑛聽不出裏頭的門道,“心頭寶”三字咬的清楚明朗。
年幼時,曹姨母帶着孟筱在家中住過半年,孟筱整日跟在雲彥身後,形影不離,女孩家的心思藏不住,滿臉都是對雲彥的喜歡,只是那會兒雲臻實在看不上孟筱,也就沒跟雲彥挑破。
她那個弟弟,腦子裏都是書,怎會看清小姑娘的心意。
沒想到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能拿出來氣氣謝瑛,雲臻心裏頭是極舒坦的,她最煩謝瑛一副成竹在胸,什麽都不在乎的淡定模樣。
謝瑛瞥她一眼,雲臻挺直腰背,有恃無恐的笑着,頃刻,謝瑛又專注手中的繡絹,似渾不放在心上,這讓雲臻又氣又惱。
曹氏忽然開口:“四娘不知道,你曹姨母一家沒幾日便要進京了。”
“他們過來作甚?!”雲臻驚訝,聲音不由帶着刻薄的尖細。
曹氏便将孟姨父升遷之事仔細說了一遍,卻見雲臻臉色愈來愈白,最後軟趴趴摁着小幾,失魂落魄的僵住。
當初曹姨母嫁的不好,雲臻沒少嘲笑孟筱,當着好些個女孩的面笑她粗鄙沒見識,笑她小門小戶。
可眼下,孟筱成了五品知州的千金,她自己倒落個難屈難伸的悲慘地步,有那麽一個随時都可能被聖人處決的夫郎,孟筱見了還不笑話死她。
這日,謝瑛與婆母等人将姨母一家迎了回來,雖說曹氏早與她提過姨母,可初一見到,還是吃了一驚。
曹姨母只比曹氏大一歲,但她皮膚略黑,面上許多細紋,挽起的發髻夾雜着許多銀絲,加之連夜趕路顯得人很是疲憊,兩人一比,像是大了十歲。
謝瑛與姨母見完禮,曹氏便抱着曹姨母噓寒問暖,熱淚盈眶,畢竟是親姊妹,說不完的話。
正打量着,曹姨母身邊人忽然朝她福了福禮,柔聲道:“嫂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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