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怎麽咬的嘴◎

清風吹動車帷,拂過謝楚緊握的右手。

謝瑛趴在楹窗,垂着眼皮看向兄長,他面容痛苦又糾結,似有難言之隐卻不得不生生瞞下。

就像小時候,無數次她好奇謝楚要作甚,謝楚只摸摸她的腦袋,然後斂起笑意,什麽都不說。

“阿兄,等回陽夏後,我和彥郎會常去看你們。”

謝楚抿着唇,擡頭沖她擠出一絲笑。

光影疏斜,車夫驅馬準備前行。

謝楚忽然跟上去,聽見聲響謝瑛一把扯開帷帳,扭頭朝後看去。

只聽見低聲壓抑傳來。

“十一娘,別再為我求他!”

“如果你不想我死,就別再去找他!”

車逐漸駛離謝府,只餘下謝楚那句不明意味的話。

謝瑛怔了許久,她知道謝楚的難處,身為謝家嫡子,肩上不只是擔着自己的前程,更多的是謝宏闊委以重望下不得不去拼搶的權勢。

她不是不明白此番矛盾,而是寧願自欺欺人認為謝家會順暢無阻的退離京城,謝宏闊不再使手段,周瑄不再耿耿當年之事。

過去的,便如煙雲消散。

謝瑛暖閣,謝宏闊的手搭在崔氏肩膀,微微收攏,捏的她低呼一聲,皺起眉心。

“郎君,我們當真要離開京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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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宏闊笑,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大槐樹上。

“娘子想回陽夏?”

崔氏撫着粉嫩的指甲,靠在謝宏闊腰間,那雙手環過她的耳垂,貼着面頰不再移動,她勾了勾唇,心中頓時明了謝宏闊的打算。

“只是你讓雲四娘聽到十一娘與當今的醜事,就不怕她張揚出去,毀了一盤好棋?”

“她不怕死,便張揚吧。”謝宏闊深知雲臻脾性,否則也不會将人選定在她,“十一娘是個倔脾氣,只要雲家人不背棄她,她便不會痛下決心,如此又豈能為我們所用。

當真也是沒想到,陛下竟對十一娘如此深情,為了她,連阿楚的罪行都不追究,這樣好的把柄,咱們可要仔細利用,說不定,謝家最後翻身全要指望十一娘。”

“郎君前些日子那般肅重,我都以為咱們必得離開京城了。”

謝宏闊笑:“樣子總要做做,否則十一娘怎肯乖乖聽話。”轉頭聽到外面走路聲,又忍不住低下身與崔氏感嘆:“誰曾想費盡心力培養的二娘和四郎都成廢棋,反倒是十一娘成了氣候,可惜,可惜她跟咱們不一條心。”

崔氏仰臉:“幸好她還念二娘和四郎的好,四郎下獄那兩日,我怕極了,生怕陛下治他死罪,二娘已經出家,若四郎再出事我也是不想活了。”

謝宏闊寬慰她:“娘子放心,謝家定然不會再走崔家老路,咱們只會更好。”

槐園,放置長頸瓶的高幾旁,随意擱了張紙。

謝瑛以為是尋常單子,便信手拿過來,卻在看見字跡的一剎,呼吸滞住。

若謝楚升官是巧合,那雲彥又是何故?

從校書郎躍至秘書郎,非有天大的功績實難做到,雲彥何德何能,便是真有實才也不會一夜間連升三級。

廳中一派喜色。

曹氏與忠義伯難得高興,對雲彥的贊賞絲毫不加掩飾,他們雖遠離朝廷中心,可仍避免不了因受重用而帶來的優越與欣慰感。

無人能例外,這是常情。

雲臻揪着帕子,掃見謝瑛魂不守舍,更是篤定她與當今的奸/情,目光往下移,那唇角還有血痕,尖尖的一對牙印。

她心裏頭冒火,自家弟弟不會如此狼性,何況咬在那處,明晃晃的惹人厭煩。

旁人都為六郎的升遷高興,她只為六郎被人戴綠/帽而羞憤惱怒。

是龌龊,是醜陋,是當今為了彌補雲家,而特許的官職。

往後呢,兩人更會堂而皇之的糾纏,幹不可告人的勾當。

“十一娘,你嘴巴怎麽了?”

氣不過,她悠悠開口,帶着看好戲的笑。

話音剛落,不少人朝謝瑛看了過去。

曹氏暗嘆一聲,怪雲臻不懂事,那傷口她早就看到,可不好發問,總不能說是六郎沒分寸,咬了不該咬的地方。

謝瑛坐姿依然,淡聲道:“前兩日用膳不小心咬到,沒甚大事。”

曹氏幫腔:“眼見着快好了,下回要小心,仔細發膿。”

謝瑛點頭道是。

雲臻氣鼓鼓的還要說話,被曹氏一記眼神瞪得歇火。

夜裏,她沒用幾口飯就回屋去。

坐了片刻,孟筱推門進來,手裏捧着一盅湯羹。

“四姐姐,你多少吃點飯,我曾學過做藥膳,這味是特意給你調制的,清心瀉火又不糟蹋身子,你嘗嘗。”

她早就看出雲臻不對勁兒,尤其面對謝瑛時,總是一副咬牙切齒,恨不能啖其肉的兇惡模樣。

這味表姐,心裏頭藏不住秘密。

孟筱歪過頭,柔聲問道:“四姐姐,你別是生病了,臉色很不好。”

雲臻撫着臉,蹙緊眉心往窗外瞥了眼,只覺一口氣頂到喉嚨再也憋不住,遂一拍小幾,聲音略尖。

“你到底想不想做六郎的娘子!”

孟筱吓得站起身來,饒是有所準備,也沒想過雲臻會如此直接,遂醞釀一番,小臉由蒼白轉至粉紅,讷讷道:“四姐姐,你,你怎好這樣說?兄長有娘子,嫂嫂她人很好。”

雲臻啐道:“我只問你想不想做!你說些旁的有何用!沒出息,連喜歡的人都不敢搶,合該六郎看不上你!”

孟筱癟了癟嘴,淚珠沿着眼尾掉下來。

雲臻看着心煩,又怕叫外頭人聽見,只得壓低嗓音與她好好說話。

“總之六郎日後定會休了她。”

“為什麽?”孟筱擦了擦淚,茫然的看着一臉篤定的雲臻。

雲臻自然不敢說出真實原因,連曹氏她都不洩露,便是再傻,也不會講給孟筱聽。

她吃了顆剝好的松子,挑眉慢慢說道:“你別管,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究竟想不想做六郎娘子?”

孟筱低下頭,繼而輕輕點了點。

雲臻心下一松,滿意地在她手背拍了拍,安撫道:“日後我說什麽,你便照做,定能得償所願。”

燈火重重,在屏風上投落詭異的影子。

房中仍有潮氣,熏得人臉龐發紅,腳步也跟着虛浮起來。

雲彥從書案前起身,見妻子橫卧在榻上,薄衾斜斜搭在身上,雪白的裏衣隐約露出嫩淨的肌膚,她半睡半醒,眉眼沉沉。

微張的小嘴呵氣如蘭。

雲彥彎腰,打橫将人抱了起來。

将一動作,謝瑛倏地睜開眼,伸手環過他的頸,緊緊抱住。

這夜的謝瑛,分外柔軟,也分外迎合。

即便數度不适,卻還是咬緊了牙,細汗濕透她的發,她的衣衫,十指與雲彥的十指交握在一塊兒,直到小幾上的燈火兀的吹滅。

兩人才将歇下。

雲彥合着眼,聽見旁側妻子翻身的動作。

他伸手,撫觸她的濕發,一點點捋到邊角,見她面龐通紅,眼眸似水,禁不住又湊上前去,像是永遠都看不夠。

拇指摁在唇角,觸到那尖銳的傷口,他笑:“娘子吃甚咬的嘴,跟孩子似的。”

謝瑛臉一紅,腦中不由想起那夜周瑄沉下來的身影,她合上眼,信口道:“油錘兒蜜淋。”

“娘子倒讓我背了鍋,傍晚見着阿娘,她還讓我克制些,原是娘子貪吃,我也要嘗嘗那油錘兒蜜淋的味兒。”

說罷,在謝瑛恍神間,低頭銜了那香軟。

燭火被撲打的一顫,透過薄薄的簾帷,兩人的身影淡淡映出。

謝瑛仰起頭來,食指劃過他的眉,啞澀的嗓音輕低:“彥郎,我們離開京城,去江南,或者北地,開一間書院,你教習讀書,我操持中饋。

你喜歡孩子,我們便要兩個孩子,你一定會是最好的父親。”

她眼神中充滿渴望與憧憬,像是規劃好日後,只等着雲彥點頭。

雲彥覺出妻子的不對勁,雙手捧起她的臉,溫聲問道:“阿瑛,你怕什麽?”

謝瑛低眉,雲彥攬住她後背。

“事情都過去了了。”

“陛下對世家的壓制不會毫無節制,雖然他允了岳丈大人的辭呈,可也升任四郎為大理寺少卿。

聽聞他還會同王家姑娘聯姻,陛下要扶持寒門庶族,也要平衡世家豪族,為了朝局穩定,他應該不會再行殺伐。”

謝瑛無法與他攤開解釋。

她覺得周瑄撒開一張巨大的網子,而她就像網中的鳥雀,不管怎麽掙紮,最後都要被收攏關進籠中。

明知前路如何,卻又無計可施,令人消沉而又沮喪。

最擔心的事終究來了。

陛下駁了謝楚的辭呈,命其即刻至大理寺任職。

得知消息那一日,謝瑛正在坊市間巡店。

刺目的日光曬得她無法睜眼,就像是好容易爬上岸又被一把拍回水中,将看到希望,便有人生生将其掐滅。

她很累,找了張椅子坐下。

掌櫃的端來一匣子珍珠,放在案上,見她面色慘白,又令人去煮了碗茶端來。

謝瑛撐着額,一語不發。

權勢的力量一貫如此,任憑你付諸多少努力,只消上位者一紙調令,所有事情都會沿着她設想的方向逆向而去,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謝瑛回去祿苑,将那匣子珍珠送給曹氏。

紅木嵌螺钿匣子,雕工精細,螺钿繁複華美,打開蓋子,便看見顆顆晶瑩碩大的珍珠,曹氏嘴角登時拎了拎,她拈起一枚,驚嘆:“前陣子還聽徐娘子說,打從過完年便沒見着一顆好的南珠,你這一下給我整匣,看成色還是合浦産的,這得不少銀子吧。”

曹氏眼明,掃一眼便能看出門道。

謝瑛回她:“阿娘喜歡就好。”

今歲的珍珠産量稀少,成色好的尤其金貴,做兒媳這些年,她對雲家每個人都妥帖周到。

公公喜歡茶,她便挑名貴的買。小妹雲恬喜歡女紅,家中的綢緞布料華麗絲線不絕如縷。雲彥愛好字畫,她也跟着搜羅,書房裏堆得那些名家大作,十有八/九是她的手筆。

總以為跳出謝家,能不被擺布,到頭來,仿佛連奔頭都沒了。

謝瑛又夢到他。

四年前王皇後的喪儀上,他被人群簇擁着,蕭冷的長相因為悲痛而愈發晦暗,周遭哭聲不斷,他卻神情冷靜的看着白幡。

枯紅的眼睛不知有幾日沒有合過,眼底烏青透黑,緊抿的唇因缺水而皴裂。

謝瑛與其他人站在角落裏,然而下一瞬,手腕被人狠狠攫住,擡眼,那瞳孔幽黑陰鸷,他望着她,一字一句,打在謝瑛心口。

“十一娘,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驚雷轟隆一聲,猶如劈開房頂。

謝瑛猛地坐了起來,周瑄那雙眼睛仿佛還在看着她,她搖了搖頭,肩上傳來溫熱,雲彥跟着起身。

“阿瑛,又做噩夢了?”

謝瑛轉過頭去,一把抱住雲彥,聲音晦澀。

“彥郎,我們明兒就離開京城,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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