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只有十八歲

我是願意的。

因為這五個字,俞心橋這頓飯幾乎沒吃出味道,腦袋裏除了迷茫別無他物。

吃完回去的路上,他才想起問:“那我去你們律所,為什麽不找你當私人律師?”

他的事業重心剛轉移到國內,在國外的那套做事方法不能照搬,需要适應本土做出一些改變,因此找一名國內律師作為代理,負責解答法律問題、評估後果和風險,便成了重中之重。

“我是刑事案件律師。”徐彥洹回答說,“而且我入行時間短,資歷不夠。”

——那你工資多少,夠還房貸嗎?

這樣問實在很沒禮貌,俞心橋忍住了。

他摸出手機,點開梁奕發來的律師資料。

姓邢,35歲,從業十年,從姓氏和發際線就能看出業務能力出衆。

不過這些律所難道都不給新人鍛煉的機會嗎?俞心橋開始琢磨,客戶是他老同學,不就等于是他拉來的生意?

或者至少給點分紅吧?

回頭得向邢律打聽一下。

把俞心橋送到家,徐彥洹就回律所去了。

意識到他趕回來就為和自己一起吃午飯,俞心橋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感。

給刺猬喂食的時候,他向這世界上可能除了沒失憶的俞心橋和沒長嘴的徐彥洹之外的唯一知情者打聽:“寶貝,能不能告訴我,我和他婚後是怎麽相處的?”

他吸取了昨天一下子問太多讓人無法回答的教訓,這次只問了一個。

不過刺猬并不買賬,看着俞心橋不作聲,鼻頭嗅來嗅去。

夾起一條面包蟲,在它面前晃一下,俞心橋威逼利誘:“回答我,就給你好吃的。”

刺猬湊上前卻沒吃到東西,渾身的刺都炸開了,發出呼哧呼哧的的不滿聲。

俞心橋沒辦法地把面包蟲送到它嘴邊,看他抱着食物吧咂吧咂地啃,心說這小刺猬名字倒是沒取錯,和人類洹洹一樣難搞。

下午,俞心橋在書房練鋼琴,休息時間上網查閱這幾年發生的大事。

全面推行二胎政策,人民幣貶值,美國大選,女排世界杯冠軍,首都冬奧會……俞心橋一件都不記得。

點開自己的朋友圈,能得到的信息也寥寥無幾。這六年俞心橋留下的痕跡很少,留學期間只發過幾張學校的建築物照片,還有廣場上停留的鴿子,最近的一條動态是四個月前,照片上的刺猬比現在小只,團成一團縮在恒溫箱角落裏,上方配字——新成員。

那時的俞心橋是用什麽樣的心情發出這條動态的?是在為新的家庭成員加入感到幸福,還是為只能和動物作伴而覺得寂寞?

十八歲的俞心橋一概不知。

落日西斜時分,正在看新聞頻道的俞心橋頭暈犯困,卧在沙發上閉眼小憩。

短暫的一會兒功夫,他做了個夢。

天空是黑色,無星也無月,老舊蒙塵的路燈旁杵着微微傾斜的電線杆,夢裏的他一邊數着隐沒在夜色中的電線,試圖湊出五線譜,一邊用餘光偷瞄身旁的人。

那人很高,投在坑窪泥地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看起來格外孤單。

格外讓人想靠近,想抱着他取暖。

睜開眼,入目是一道背影,和夢裏的影子近乎重疊。

俞心橋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看見那背影轉過身來,愣了一下:“吵醒你了?”

夢裏看不見的面部線條被填補,連帶真實發生過的回憶也變得具象。

可惜是十八歲之前的回憶。

徐彥洹手裏拿着遙控器,電視機剛被他關掉,面對俞心橋剛醒來直勾勾看着他的一雙眼睛,一時也有些無措。

好在俞心橋很快清醒過來,他搖頭,在沙發上坐直身體,說:“不小心睡着了。”

不小心,夢到了十八歲的你。

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看見餐桌上堆着的塑料袋,俞心橋走上前:“晚飯出去吃?”

他默認兩個大男人很少在家開火,吃外食才是常态。

徐彥洹正把買來的食材往冰箱裏放,聞言動作一頓,轉過身:“不好吃嗎?”

俞心橋沒明白:“什麽?”

“我做的飯。”徐彥洹重複一遍,“不好吃嗎?”

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問題,從徐彥洹嘴裏問出來,就有種詭異感。

而且如果換做別人問,應該是有委屈的意思吧?

徐彥洹怎麽會委屈?這太離奇了。

俞心橋壓住心中可怕的猜測,盡量客觀地回答:“挺好吃的。”

四十五分鐘後開飯。

和昨天一樣簡單的兩菜一湯,沒有辣,沒有俞心橋不愛吃的胡蘿蔔洋蔥等蔬菜。

吃飯時不宜太安靜,俞心橋沒話找話地問徐彥洹怎麽會做飯,徐彥洹說:“以前也會做。”

俞心橋心說我知道啊,以前你經常自己帶飯去學校。只不過一口都沒給我嘗。

許是意識到俞心橋問的是現在,徐彥洹又說:“不忙的時候會做,忙的話還是吃外食。”

說的是婚後。倒和俞心橋想的差不多,律師忙,演奏家也忙,下午俞心橋登陸航空公司官網,發現自己回國之後到處飛,一個月至少有一半時間不在家住,想來也是聚少離多,很少有機會這樣坐在一起吃飯。

為這種過分理所當然的溫馨氣氛找到合理解釋,俞心橋暗自松了口氣。

天色漸暗,看似平靜的一天即将過去。

俞心橋拿着從醫院帶回來藥水和紗布,進到洗手間。

剛撕開紗布,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後,虛掩着的門被推開。

俞心橋正對着鏡子裏略顯猙獰的傷口皺眉,無暇顧及來人:“我還沒好,你去另一個洗手間吧。”

安靜片刻,站在門口的人徑直走了進來。

“我幫你換藥。”徐彥洹說。

或許是徐彥洹不由分說的态度太過自然,又或許俞心橋潛意識裏就不想看那醜陋的傷口,總之紗布被徐彥洹接了過去。

好在,俞心橋怕疼這件事,可以說是無人不知。

即便如此,徐彥洹小心翼翼的樣子也有點過了。

俞心橋和他面對面站着,視線平視能看到他紐扣解開到第二顆的衣領,随着刻意放輕的呼吸起伏的喉結,稍一擡頭,還能看到緊繃的下颌線。

動作更是輕得像羽毛飄落,幾乎感覺不到疼,只有一點癢,可是沒法撓。

俞心橋都佩服自己,這種時候,竟然還能分心去看徐彥洹的手指,和從前一樣修長漂亮,只是虎口處多了一道暗色的疤,如同白璧微瑕。

經過斟酌覺得應該可以問,俞心橋開口:“你的手……”

“切菜的時候不小心。”

徐彥洹回答幹脆,像是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

俞心橋便也不再追問,只是職業病似的又看了那道疤幾眼。

世界上怎麽會有一把刀,忍心割傷他的手?

初春的夜晚寂靜又喧嚣。

俞心橋靠在床頭,膝上放一本樂譜,時而敲敲指法,時而哼唱幾個小節。

他想盡快回到工作中去,說不定忙碌起來,把時間用在實處,反而有助于記憶恢複。

翻過一頁,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的三下,讓俞心橋想到那年浔城的初春,叩擊窗戶玻璃的頻率。

這回門關得嚴實,得到屋內人的允許,徐彥洹才轉動門把。

他剛洗過澡,身披一件睡袍,在暖氣開得很足的室內并不顯得冷。倒是俞心橋,思及下午換衣時的尴尬一幕,放下樂譜,行若無事地将蓋被往上拉了拉。

徐彥洹先去主卧衣帽間,不多時拿着一套睡衣出來,路過放在牆邊的加濕器,順手将它打開。

俞心橋記得書房也放着一模一樣的無霧加濕器,首都及周邊地區秋冬幹燥,他在浔城度過的唯一一個冬天就流過兩次鼻血。

以為徐彥洹拿完東西就會離開,誰知他腳步停頓一下,徑直往床邊走來。

毫不誇張的,俞心橋的心跳驟然提速,他近乎慌亂地側過身體,試圖拉開距離。

可是徐彥洹還是走到床邊,彎腰,一手撐在床沿,上半身湊過來。

近到俞心橋能聞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和自己身上的一樣。

卻又不完全一模一樣,徐彥洹有一種獨特的氣場,相識之初會讓人覺得那是冷冰冰距離感,後來才覺得也不完全是冷的,只是異常尖銳,想要靠近,想要汲取那一點溫度,必須做好被紮得遍體鱗傷的心理準備。

這次又是誤判。

徐彥洹伸手到枕頭下面,摸出一本書,俞心橋瞥眼去看,《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

是俞心橋絕對不會翻開的那種書名,哪怕這個名字看起來非常睡前讀物。

睡前讀物。

睡前。

篩出重點,還沒等俞心橋回過味來,徐彥洹拿着書向後退開了。

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看着床上渾身緊繃的人:“抱歉,我又忘了。”

俞心橋想,忘了,忘了什麽?不是只有我忘了嗎?

我不僅忘了,還瘋了,你看我換衣服,我就以為你對我的身體有興趣,你碰我的手背,我就以為你想要牽我的手。

你說你是願意的,我就想盡一切辦法證明你真的願意,不是為誰所迫。

我變得比十八歲的時候還要自作多情,明明什麽都不記得,卻還是因為和你結婚了,和你住在一個家裏,由衷地感到歡喜。

失憶兩天的俞心橋終于感受到迷茫和震驚以外的情緒,他鼻子發酸,連帶着竭力壓抑的倉皇和恐懼,以及前所未有的喪氣,統統轉化為委屈。

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只丢失這六年的記憶?還不如全都忘掉,忘掉自己是誰,忘掉曾經做過的那些傻事,讓一切從頭開始,說不定就不會如此狼狽。

可這是他自己倒黴,不能怪到徐彥洹頭上,于是俞心橋轉過臉,用最拙劣的方法逃避。

忽聞一道輕聲嘆息,緊接着,寬大的手掌落在頭頂。

相比丢掉記憶的徹底,俞心橋總能記住一些沒用的小事,比如徐彥洹的手很漂亮,還有他的掌心溫暖,和他本人的氣質截然不符。

再比如,記憶中的最後一天,如果徐彥洹能像現在這樣對他溫柔一點,只要一點點,他就會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告訴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并非出自真心。

他以為自己和徐彥洹的所有可能性都在那晚被扼殺殆盡,而這兩天發生的一切,是十八歲枯木死灰的俞心橋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

而徐彥洹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并一再地克制自己下意識的越界舉動。

“抱歉。”他很輕地揉了下俞心橋的發頂,嗓音有種無奈的低啞,“我總是忘了,你現在只有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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