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你還追?

音樂會前一晚,俞心橋也沒睡好。

他身體素質一般,以前逢換季必着涼,即便這會兒天氣熱,他回到家也立刻洗了熱水澡,夜裏冷風一吹,就先從嗓子眼開始疼了。

家裏備有常用藥,俞心橋扒了顆快克吞下去,在床上躺半小時,還是睡不着。

索性爬起來彈琴。

住獨棟的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怕擾民。從音階彈到練習曲,手指活動開了,俞心橋攤開樂譜冊,開始彈明天音樂會的曲目。

和下午在黃老板店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會兒俞心橋越彈越激動,手指在琴鍵上翻飛游走,額頭都沁出一層薄汗。

如此上頭的原因,除去明天有喜歡的演奏家的音樂會,也少不了今天在批發市場受到的刺激。

當時沒覺得怎樣,夜深人靜回想起來,只覺面頰熱得能煎蛋,心髒跳得像打鼓。

是抱了吧?很紮實的那種抱,現在還能想起徐彥洹硬度和彈性兼具的胸膛,以及那截充滿韌勁的腰的手感。

不禁擡手看了看掌心。音樂聲止,萬籁俱寂,俞心橋更為自己的癡漢行徑臊得不行。

稀裏糊塗一夜過去,周末俞心橋起了個大早,刷牙洗臉整理頭發,花了半小時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

哪怕都是T恤短褲基本款,也要搭配下顏色不是。

拾掇完,熱一杯牛奶,把昨天沒吃完的茶葉蛋拿出來當早餐。俞心橋饒有興致地玩起了占蔔,剝一片蛋殼“來”,再剝一片“不來”,如此重複。到最後只剩一片碎蛋殼,俞心橋不服,硬生生把那蛋殼碎成兩片,再小心翼翼地往下剝。

“不來,來……OK,我就知道他會來!”

并非俞心橋自信,而是昨天在茶葉蛋攤前,他把裝着音樂會門票的信封塞進了徐彥洹口袋裏。

兩張都塞了進去,也就是說如果徐彥洹不來,俞心橋自己都聽不成音樂會。

怎麽說也追了兩個月,俞心橋對徐彥洹的秉性不說完全掌握,至少算是有所了解。

徐彥洹不愛占人便宜,被動占了也要立刻還回去,哪怕自己吃虧。徐彥洹還很有責任心,和燒烤攤老板不過口頭約定,他就無論刮風下雨每天都去。

所以他一定會來的。

再次堅定信心,俞心橋把茶葉蛋塞嘴裏,嚼着嚼着又笑起來。

想到昨天騰不出手,把傘塞給徐彥洹,他一臉茫然的表情,以及後來,傘面下意識往自己這邊傾斜的動作。

望着窗外的天空,俞心橋想,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再下一場及時雨?

同一時間的另一邊,徐彥洹也擡頭望天,此刻高懸的太陽被厚積的雲層遮蓋,縫隙裏漏出蒙蒙的光。

周末上午他一般都在市場找散活。今天黃老板的二手鋼琴店來了幾臺新琴,徐彥洹幫忙搬,黃老板付給他一百塊工資,還請他吃午飯。

一起搬運的工人驚訝道:“今天這麽大方,昨天賭球贏了多少啊?”

“沒贏。”黃老板擺擺手,似是不願再提,“就是想請客,你不吃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

工人一屁股坐在門口的躺椅上:“吃,請吃屎我都吃。”

真請吃屎不至于,但也沒請什麽好的,每人一份快餐盒飯,标配三菜一湯。

邊吃邊聊,工人好奇黃老板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究竟掙不掙錢,黃老板嘿嘿一笑:“還行吧,夠花。”

又說到賭球,說賠率計算。黃老板說自己數學不好,賭這麽些年都是瞎算,這些年基本收支相抵,玩了個寂寞。

“這東西能保本就算沒虧,玩的就是心跳。”工人興致勃勃道,“歐洲杯馬上來了,到時候你帶帶我……”

“砰”的一聲,徐彥洹把吃完的餐盤拍在桌上。

那工人肩膀一抖:“這麽大動靜幹嗎,吓我一跳。”

他當徐彥洹無心,轉頭要跟黃老板繼續聊,徐彥洹直接站了起來,踢開凳子,往外面走去。

沒多久,黃老板也吃完出來,點一支煙銜嘴裏,笑眯眯看着在門口收拾紮帶的徐彥洹:“怎麽,聽到‘賭’字不高興?”

徐彥洹頭都沒擡:“沒。”

黃老板是這批發市場裏為數不多的知道徐彥洹家庭情況的人之一。大半年前徐彥洹找到這裏問招不招工,黃老板嫌他未成年,問他有沒有什麽“讓我非用你不可的理由”,徐彥洹說:“我爸賭錢欠高利貸六十萬,我要賺錢養家。”

當時徐彥洹的眼神,黃老板直到現在都忘不了。

不到一年,徐彥洹就有了大人的樣子,可到底還是個小孩,臉上藏不住事,不開心就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還嘴硬不承認。

“我才懶得帶屋裏那小子賭球。”黃老板笑得眼睛擠成一條縫,“我這個人你知道,有閑錢賭一把,沒錢睡大覺,跟那些盤核桃遛鳥的大爺一樣,屬于一項不影響工作生活的業餘愛好。”

徐彥洹這才有了反應,擡頭看一眼店鋪門口挂着的牌子——今日休息,有事請撥打158xxxxxxxx。

秒打臉,黃老板撓着頭尴尬道:“鋼琴這種大件不可能天天開張,自從你那小同學跑了空門,我就做了這牌兒,反正該我的生意肯定跑不掉。”

說到小同學,徐彥洹手上動作不自然地頓了一下。

沒能逃過黃老板的眼睛。他看破不說破,誇張地一個大動作扭頭去看牆上的挂鐘:“诶喲都一點了,要是有約會,這會兒回去梳洗打扮一下再出發,時間剛剛好!”

音樂會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在位于城東的浔城音樂廳。

不知是否巧合,今天市場的活兒很少,走之前徐彥洹去了幾家相熟的店,都說貨還沒到。

回去的路上,徐彥洹用手機百度了下音樂會,看着搜出來的圖片,無論臺上演奏者還是臺下的觀衆都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徐彥洹忽然有點猶豫。

他沒有正裝,最新的衣服是去年在地攤買的白T和運動褲。

如果穿這樣不給進的話,徐彥洹想,那就讓俞心橋自己進去聽吧。

反正他也聽不懂那些古典樂。

從城北到城南,乘公交不堵車的情況下需要三十分鐘。

周末路上車多,得再加三十分鐘才算保險。

這樣盤算着,徐彥洹加快腳步,到筒子樓兩級臺階往上爬,拐個彎,撞上從二樓下來的鄰居大嬸。

“你是208那家的兒子不?”大嬸忙将他攔住,“回來得正好!”

看見大嬸的表情,徐彥洹心裏一咯噔:“是的,怎麽了?”

“有個男的找到你家,你媽不開門,他就把門踹開了,這會兒正……”

沒等大嬸說完,徐彥洹就一陣風似的沖了上去。

走廊上遠遠就就看見家裏的門大敞着,連同那形同虛設的防盜鐵門。有附近住戶聽到聲音來看熱鬧,圍在門口指指點點。

撥開人群進去,徐彥洹喘着粗氣,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眦欲裂——

家裏亂七八糟,僅有的一張桌子翻倒在牆角,布藝的拉鏈櫃也倒了,衣服散落一地,連幾個碗也沒能幸免,全都摔成碎片。

而他的母親白薇,正被一個瘦削的男人按在地上,抓着頭發往後扯。

“跑,再跑,我看你還能跑到哪裏去!”男人穿發黃的背心,胡子拉碴,形容狼狽,卻瞪着眼窮兇極惡,“快說錢在哪裏?再不說老子打死你!”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向他撲過來,緊接着拳頭狠狠落在臉上。

五月的第三個周末,天氣預報說17時有雨,實際上16時就開始下了。

被擡上救護車的時候,一滴雨落在眼皮上,徐彥洹艱難地睜開眼睛,恍惚間看見藍色的雨傘罩在頭頂。

還有點力氣,他去摸褲兜裏的手機,沒摸到,才想起剛才揍徐震的時候,手機掉地上,被徐震撿起來往牆上摔,屏幕都裂了。

徐震還趁他去扶母親起來,抱起門口的陶盆,砸在他後肩。

“媽,”徐彥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含了一把沙礫,“現在,幾點了?”

白薇披頭散發,滿臉淚痕交錯:“別說話,乖,先不要說話,媽媽帶你去醫院,去醫院就好了,就不會再流血了。”

有那麽一瞬間,徐彥洹以為自己在做夢。

明明今天早上,白薇看到他床頭的門票,還為他又交上朋友高興。明明他們剛搬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軌,他參加班級籃球隊,媽媽找到新工作,還給他買了手機。

明明一切已經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甚至開始對明天有了期待。

一定是在做夢,所以才這麽黑暗,這麽糟糕。

身體被固定在擔架上動不了,徐彥洹張了張嘴,又說句什麽,白薇附耳去聽,他在問——怎麽辦。

怎麽辦,音樂會的門票在我這裏。

怎麽辦,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不能和他一起去了。

四天後,周五。

拖着感冒未愈的身體走進教室,坐到座位上,俞心橋才遲鈍地察覺到似乎在他進來之後,周遭變得異常安靜。

前座梁奕轉過身:“橋,你先答應我,一定要冷靜。”

俞心橋覺得自己冷靜得不行:“徐彥洹回來上課了?”

這是梁奕第一次聽他連名帶姓喊徐彥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他一早就到教室了,現在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梁奕說。

俞心橋點頭,“哦”了一聲。

過一會兒,又問:“他看起來好嗎,沒生病吧?”

“诶呦喂,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管他病沒病,反正我看他挺好的,能跑能跳,倒是你——”梁奕觀察俞心橋的臉色,“你不舒服就在家多休息兩天啊,幹嗎着急來上學?”

似是自動忽略了後面一句話,俞心橋又點了下頭:“沒事。沒事就好。”

那天,他在音樂廳門口從天亮等到天黑,從晴天等到暴雨。

他帶了傘,而且廳門口有一截很長的屋檐,所以沒淋着雨。但或許是前一天吹冷風的關系,回去之後還是得了重感冒。

發燒昏昏沉沉,俞心橋還不忘讓手機滿電待機,就怕錯過信息。

任何一條可能是徐彥洹發過來的信息。

在茶葉蛋攤前,俞心橋用班級群威逼利誘,從徐彥洹口中撬出了手機號。本想等到聽完音樂會各自回家,再給他發第一條短信,可以是“到家了嗎”,也可以是“晚安好夢”。

俞心橋的儀式感總是發揮在奇怪的地方,因此他不想破壞這份出其不意的浪漫,一直等到音樂會開場,電話打不通,才不得不給徐彥洹發了第一條短信:我是俞心橋。你在忙嗎?

音樂會結束,第二條發得心有惴惴:出什麽事了?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第三條才帶了點氣憤:你去哪裏了?到處找不到你,我差點被車撞!

因為擔心,俞心橋攔出租車趕往批發市場,下車的時候被路口突然拐出來面包車驚險地擦身而過,還濺了一身水。結果燒烤攤老板說小徐今天沒來,賣鋼琴的黃老板也說小徐中午就回家了。

俞心橋不知道徐彥洹家住哪裏,憤怒之餘又覺得委屈。就算不想赴約,也可以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他的手機號就寫在信封背面,輕易能看到的位置。

就算實在不想把他的號碼輸入手機,也可以回複短信。只要徐彥洹給出理由,哪怕是編的,俞心橋都會相信。

可是什麽都沒有。

徐彥洹沒有拒絕,卻也不曾赴約,一聲不吭地消失,又在讓俞心橋擔心了四天五夜之後忽然出現,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仍舊是那張不見笑容的冷漠面孔。

回到教室,徐彥洹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

從書包裏拿出書本和筆袋,擡手的時候牽扯到肩上的傷口,面色一霎發白,徐彥洹咬緊牙關,不吭聲。

他怕被發現,又要以打架鬥毆搪塞。學校也怕事,若知道他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打到頭破血流,處理方法多半是勸他退學。

不能再讓母親為他向任何人下跪。

深吸一口氣直起身,看見課桌旁一道清瘦身影,徐彥洹下意識別開眼,裝作沒看到。

可有些事避不開,躲不掉。就像現在,不止全班,全校都知道高二(3)班徐彥洹放了俞心橋的鴿子。或者再過分一點,徐彥洹耍弄了俞心橋,讓俞心橋在全校面前丢臉,讓他懷着期待被大雨淋濕,再跌落谷底。

全班幾十雙眼睛彙聚在兩人身上,可以預見下個課間,兩人的對話內容,就會傳得舉校皆知。

即便這樣,俞心橋還是問:“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嗎?”

“沒。”徐彥洹回答。

“我還給你打了好多電話。”

“哦。”

安靜片刻,俞心橋問:“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他為徐彥洹找好了理由,但徐彥洹知道他想問什麽。

“沒事。”

“那是不是——”

“我忘了。”

剛才在辦公室,班主任問起他這幾天為什麽不來上課,他的回答也是這兩個字,忘了。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不容易出錯的回答。一般提問的人聽到這樣的答案,都不會再追問。

因為态度已經擺明,不在乎,沒放在心上,所以才會忘。

足夠失望,便無法再問下去。

果然,俞心橋說:“我在音樂廳門口等了你半天。”他很輕地笑了一聲,“你好狠的心啊。”

類似玩笑的語氣,幾乎聽不出責怪的意思,甚而也像是不在乎。

然而剛才進教室的時候,徐彥洹已經看見俞心橋蒼白如紙的、宛如剛生過一場大病的臉色。

讓人輕易聯想到放在破舊桌子上的蘋果,無論多麽新鮮,在那樣狹小逼仄的空間裏,被腐朽肮髒的空氣包圍,只會漸漸流失水分,褪去光澤,最終枯萎。

忽然感到喉嚨幹澀,徐彥洹喉結輕滾,吞咽一口空氣。

他想到剛才在辦公室,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勸:“你這個年紀正是汲取知識的時候,別仗着自己有幾分聰明就無視紀律,也別以為自己什麽都會什麽都懂,世界那麽大,學到的越多,未來的路才會越開闊。”

聽到“未來”兩個字,徐彥洹差點笑出來。

我這種人,有什麽未來?

那些人都說對了,他這種人,不僅自己沒有未來,還會把身邊的人拖進泥沼,靠近他只會變得不幸。

那些人說的不僅是事實,還是真理。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于是徐彥洹什麽都沒想,什麽都容不得他再想。

他聽見自己麻木的、沒有半點情緒的聲音:“那你還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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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愛生命,遠離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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