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等你允許

離開名叫“言歡”的酒吧,正值附近的餐館商鋪陸續營業,閃爍的霓虹招牌映在眼底,沉寂的水面泛起微瀾。

俞心橋心神恍惚,徐彥洹傾身過來的時候,他條件反射地避開,直到徐彥洹扯過安全帶替他系上,他才稍稍放松,身體坐正。

不是沒察覺到俞心橋這些天來的警惕和抗拒。雙手握住方向盤,徐彥洹目視前方,說:“你不用擔心。得不到允許,我不會碰你。”

藏在袖口裏的手腕不自在地轉了轉,俞心橋心說,我沒允許,你不是也碰了?

轉念又一想,難道說這裏的“碰”指的是更親密的接觸?

他們之間,怎麽可能。

實在難以想象。

車開上主幹道,徐彥洹接到一個電話,聽聲音是名年邁的女性,語氣溫和地問徐律忙完了沒有,今天還繼不繼續。

徐彥洹說馬上到,挂斷電話之後對俞心橋說:“來之前我正在見委托人,現在要趕回去。”

俞心橋有點後悔剛才沒拒絕上車自己走回家,眼下車行駛在路上,想停都費勁。再者徐彥洹是在工作中被自己一條短信叫過來的,俞心橋很難不愧疚。

只好跟着一起去。到地方下車,本以為是律所、咖啡廳之類适合談話的地方,沒想到是一片居民區。

俞心橋看一眼時間,距離從酒吧出發過去了二十七分鐘。這是正常行駛所需的時長,可見剛才徐彥洹開車有多快,不到二十分鐘就趕到了。

說不上來心裏的滋味,俞心橋悶不吭聲地跟在徐彥洹後面,和他一起走進老式樓房的一樓院子。

委托人,也就是半小時前打電話的老婆婆從屋裏出來,态度熱切地迎接了兩人。

徐彥洹先向婆婆道歉,說剛才有非去不可的急事。

急事,俞心橋聽了莫名赧然。

等到進屋坐下,徐彥洹翻開案件資料,和當事人繼續交談,俞心橋才放下心,站在客廳的窗前,看院子裏精心打理的花草盆栽。

順便複盤剛才在地下酒吧發生的對話。

雖然攏共也沒說幾句。

面對俞心橋“為什麽要來”的質問,徐彥洹先說了對不起。

“對不起,”他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可是傷害已經造成,俞心橋終究還是問:“所以,房子是補償?”

“不。”徐彥洹說,“是你應得的。”

俞心橋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沒意思。好笑在于當年是他自己要追人家,人家當然有資格選擇不接受不回應,現在他拿這件事發難非但不占理,甚至有點像無理取鬧。

徐彥洹的“對不起”只會讓場面顯得更加滑稽,哪有讓沒犯錯的人道歉還給出補償的道理?

沒意思則在于,俞心橋意識到在時過境遷的現在,自己還是會感到難過,好像那天的雨沒有被屋檐和傘擋住,而是不偏不倚地澆在他身上,淌進他心裏。

一定是因為失憶,讓這段記憶被動變得很近。二十四歲的俞心橋,定然不會再問這種幼稚且沒有意義的問題。

安慰完自己,俞心橋很慢地呼出一口氣,驅散吸入肺腑的涼意。

回去的路上,他開始學着做一名客觀理智的成年人,斂着情緒向徐彥洹打聽:“你辦一件案子,能拿多少提成?”

似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徐彥洹沉吟片刻,說:“要視具體風險而定。今天這件案子是法律援助,無償。”

剛才徐彥洹和婆婆聊案子的時候,俞心橋也聽了一耳朵。大概是婆婆的女兒不堪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從二樓跳了下去,脊柱摔傷導致癱瘓,而她丈夫始終不承擔責任,不予補償。如今女兒就住在婆婆家裏,婆婆已經打算将在住的房子賣掉為女兒治病。

這種只在社會新聞上看到過的案例出現在身邊,自然引起俞心橋的同情,他也認為應該對她們予以幫助。

可是……

“所以你接的大多是沒有報酬的案子?”

“最近接了兩個。”

那房子的貸款豈不是……

想到自己銀行卡裏的數額,俞心橋說:“回去你把卡號給我,房子我在住,也寫了我的名字,我至少該出一半月供。”

聽了這話,徐彥洹意外地笑了一聲。

并非嘲笑,而是一種類似看透般的了然的笑。

讓俞心橋頓時羞窘,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我不是擔心你還不上,哪怕你說它不是補償,我也沒辦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贈與。”

他用了“擔心”這個詞。

徐彥洹罕見地語氣輕快:“放心,還得上。”

俞心橋:“……”我還是閉嘴吧,越說越不對勁。

他別過腦袋看窗外,不吱聲,聽到徐彥洹又說:“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還有,相信我,依賴我。”

其實記憶退回到十八歲的俞心橋沒得選,他沒有能力辨別從別人那裏得到的每一條信息的真僞,在信或不信之間,他寧願選擇相信。

回到家吃過晚餐,俞心橋接到了父親俞含章打來的電話,說他們明天飛美國。

在這種需要陪伴的時候,俞心橋自是不舍:“幾點的飛機?我去機場送你們。”

前兩天他被通知去取修好的車,梁奕怕他忘了怎麽開車陪他一起去,到地方俞心橋熟門熟路地坐上的駕駛座,輕松地從修車廠一路開到家門口。

俞含章也擔心這個問題,俞心橋說:“車還是會開的,可能開車和彈琴一樣,用的是肌肉記憶。”

對面電話開着免提,姚瓊英湊過來說話:“那也得注意,別忘了你是開車出的事,再來一次,記憶豈不是要退回九年義務教育?”

俞心橋先是一愣,然後笑起來。

僅存的記憶中,自出櫃後就再沒聽過母親同他開玩笑,俞心橋笑着笑着有點哽咽。

他猜測自己這些年一定沒少做讓父母難過的事,光十八歲那年,他就瘋魔了似的與父母做對,仿佛他們是阻礙自己得到幸福的仇人。

可是又會在受傷難過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爸爸媽媽。

他想,二十四歲的俞心橋,一定為此後悔過。

于是俞心橋坦然地接受自己還是像小孩一樣沒出息,紅着眼睛說:“爸,媽……對不起。”

又和父母聊幾句,剛挂斷電話,聽到外面響起敲門聲。

俞心橋随手揩了把眼角,趿上拖鞋出去。徐彥洹也從書房出來,兩人一起到門口,确認外面站着的是隔壁鄰居,才打開門。

是一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俞先生你在家啊,真是太好了。”

她把手上的航空箱往前遞:“我臨時有工作要出差兩天,這次也麻煩你。”

俞心橋低頭去看,透過航空箱上方的隔栅空隙,可以看見裏是一只灰色的英國短毛貓。

聽她口氣,這不是第一次拜托他照看貓咪。

正好這幾天休息,俞心橋便接了下來。鄰居很細心,已經将貓糧用小袋分裝好,上面貼标簽,精确到每一次喂食的時間。

臨走前,鄰居從門口往裏望一眼:“好久沒見洹洹了,它最近長胖沒有?”

人類洹洹就站在身後不到半米的地方,俞心橋一時尴尬,心說二十四歲的俞心橋看來不僅以寵會友,還口無遮攔,比起十八歲似乎并無長進。

正琢磨該怎麽回答,身後的徐彥洹忽然出聲:“胖了,昨天稱過,三斤半。”

俞心橋:“……”

事實上俞心橋确實不知道刺猬洹洹的體重,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徐彥洹喂的食,窩也打掃得幹幹淨淨,俞心橋只管把刺猬捧在手裏玩,別的都不用操心。

把貓安頓在客廳的沙發旁,俞心橋幾分心虛地走向吧臺,徐彥洹正在那裏給刺猬洹洹清理跑輪。

走近了,俞心橋才猛然發現,徐彥洹戴着一副細框眼鏡。

他近視?什麽時候的事?高中那會兒沒見過他戴眼鏡啊。

這幾天也沒見過,想來是度數不高,只在需要閱讀的時候戴,方才忽然有人敲門,他沒來得及把眼鏡摘掉再出來。

戴眼鏡的徐彥洹。

俞心橋忍不住又看了幾眼,低調的細框将人的視線引向那高挺的鼻梁,略顯棱角的邊框與他側臉鋒利的輪廓相得益彰。

說不定是故意沒摘,俞心橋偷偷地想。

兩人一起清理刺猬窩,徐彥洹告訴俞心橋,鄰居姓許,之前兩人忙得不着家時幫他們照顧過刺猬洹洹,和他們是友好的鄰裏互助關系。

“那你呢?”俞心橋沒頭沒腦地問。

徐彥洹竟聽懂了,說:“貓狗我不行,照顧刺猬可以。”

俞心橋點頭。這世上恐怕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了解徐彥洹對貓狗的反感。

正要問許小姐家的貓叫什麽名,徐彥洹突然別過臉,打了個噴嚏。

待在還開着暖氣的房子裏的俞心橋懵逼:“你着涼了?”

“沒有。”

說着,徐彥洹又打了個噴嚏。

見此情景,一個猜想漸漸在俞心橋腦中成形。

他撚起一簇身上粘的貓毛:“你不會是……動物毛過敏吧?”

徐彥洹怔了下,然後在詭異的安靜中,很低地“嗯”了一聲。

俞心橋簡直無語。

他一邊翻箱倒櫃找對症的藥物,一邊氣急敗壞地問:“難道我不知道嗎?我是說,二十四歲的我非但不知道你對動物毛過敏,還把別人家的貓往家帶?”

“沒事。”徐彥洹上前陪他一起找,“不讓進卧室就好,我可以戴口罩。”

“你先別過來!”俞心橋一個大跳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等我把身上的貓毛處理掉!”

徐彥洹:“……”

已經來不及了,動物毛過敏的症狀有很多,徐彥洹身上聚集了比較糟糕的幾種,他不僅咳嗽打噴嚏,還起紅疹。

俞心橋把貓轉移到次卧“隔離”,自己換了衣服,洗手洗臉,才再次出現在徐彥洹附近。

好在沒有和貓親密接觸,紅疹只出現在脖頸周圍。俞心橋按摩技師似的撸起袖子,指腹取藥膏,往徐彥洹脖子上抹。

先抹反面,摸到脖子與肩膀連接處的一道凸起的疤,俞心橋撩開衣領去看:“這裏怎麽……”

也有傷?

許是下午接觸到相關案例的關系,俞心橋大膽猜測:“難道我平時會家暴你?”

徐彥洹沒有回答,而是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俞心橋:“……”又笑我是吧?

雖然……

俞心橋悄悄擡眼看鏡子,他還是比徐彥洹矮不少,身材也小兩個號,站在徐彥洹身後,能被他寬闊的肩膀嚴嚴實實地遮擋。

無由地想起白天徐彥洹說的“依賴”,俞心橋垂眼,一邊抹藥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過敏的事,以前怎麽不說?”

高中一年有那麽多機會,為什麽從來不提?

徐彥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現在也不晚。”

怎麽會不晚呢,俞心橋心說,我們分開了整整六年。

他已經越來越習慣作為二十四歲的俞心橋去思考問題,去處理事情。

“那我們平時,”俞心橋又問,“就是這樣相處的嗎?”

會一起吃飯,尊重對方的私人空間和生活習性,會互相照顧,偶爾像這樣為對方抹藥,白天各自忙碌,晚上分榻而眠,度過毫無波瀾的每一天。

安靜一直持續到抹完藥。俞心橋早已習慣不一定會得到回應這件事,因此當他把藥放回藥箱,擡頭對上徐彥洹直直看過來的視線,不由得一愣。

“不是。”徐彥洹說。

“嗯?”

“不是這樣相處。”

“那是怎樣?”

俞心橋露出不解的神色。

不是這樣,難道更糟糕一些,兩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卻形同陌路?

在思索的須臾之間,俞心橋聽到咔噠一聲,是徐彥洹把摘下的眼鏡放在大理石臺面上的聲音。

……要做什麽?

茫然中,俞心橋的思緒變得遲鈍,完全沒意識到形勢調轉。徐彥洹躬身,整具身體向他靠近,迫使他退到洗手池邊,後腰抵住臺面邊緣。

他只覺得太近了,比上次在床邊還要近。

徐彥洹有一雙過分深邃的眼眸,導致被他這樣近距離注視,俞心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唯恐稍不留神就會被吸進去。

就在兩人的鼻尖離相觸只差不到一公分,近到能感受到對方的溫熱吐息時,徐彥洹定住,不動了。

俞心橋不自在地扭動身體,發現徐彥洹的手臂撐在兩側,讓他無處可躲。

心跳震耳欲聾,俞心橋在喧嚣聲中強作鎮定:“你在、幹什麽?”

徐彥洹一瞬不瞬地看着俞心橋,眼底墨色漸濃,其中隐有浪潮翻湧。

“在等你允許。”徐彥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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