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還記不記得?

俞心橋咽了口唾沫。

他一直覺得徐彥洹這個人很矛盾,念書的時候他既是學霸又會打架,性格冷漠卻招惹紅塵,還總是在讓人失望之後又給人一線希望。

再譬如當下,他嘴上說在等允許,實際上已經鎖定獵物,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等籠門打開,他便沖出來,一舉将獵物捕獲。

沒有人能逃脫他設下的陷阱,沒有人能抗拒被他蠱惑。

十八歲的、剛經歷過那一晚的俞心橋除外。

起初的渴望和躁動被濃烈的心酸沖淡,俞心橋偏過臉,頸項随之蜷縮,哪怕擺在眼前的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待遇。

記憶中的徐彥洹,何時這樣充滿耐心地遷就過一個人?

俞心橋覺得自己也變得矛盾,一方面希望成為二十四歲的俞心橋,一方面又在想,如果他現在心安理得地淪陷,那十八歲的俞心橋算什麽?

察覺到對方的拒絕,徐彥洹眼中的熱度也逐漸退去。

雙手從臺面邊緣撤離,擡手似想摸一下俞心橋的頭,手臂懸在半空,又放了回去。

不知是否錯覺,俞心橋從他的神情中發覺到類似頹然的情緒。

“去睡覺吧。”徐彥洹低聲說,“我不會強迫你。”

深夜,俞心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回想對他來說是“去年”發生的事,心想,明明是我在強迫你啊。

都被那樣拒絕了,我還是忍不住找你,還是想靠近你,那個罵人的詞怎麽說來着?

賤骨頭。

對,我就是賤骨頭。

俞心橋很少自我唾棄,此刻這樣罵自己,是為了保持清醒。

在把“為什麽會結婚”這件事弄清楚之前,他不能放任自己安于享受。

享受……接吻算享受嗎?

十八歲的俞心橋除了得到的只有冷言冷語,還得到過一個不能算是吻的嘴唇觸碰。

快睡着的時候,俞心橋無意識擰起眉心,似是重溫了一遍當時的痛感。

翌日天氣晴朗,适合出行。

換好衣服從房間出來,俞心橋看見徐彥洹正在客廳的沙發前整理鋪蓋。

昨晚情急之下把貓安置到次卧,徐彥洹的房間被占,俞心橋要把主卧讓給他,他說不用,從主卧衣帽間裏拿了被子和床單,鋪在沙發上将就了一晚。

早餐也是徐彥洹做的。

俞心橋嚼着三明治,喝一口熱牛奶,瞧着坐在對面的徐彥洹略顯憔悴的俊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欺負人。

不過身上的紅疹倒是退差不多了,看來“隔離”效果顯著。

“今晚我睡沙發吧。”俞心橋說,“你白天還要工作,睡眠質量很重要。”

徐彥洹頓了一下,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而是說:“不是因為這個。”

不是因為睡沙發,才睡不好。

哪怕如今的徐彥洹相比六年前變了很多,有一點不變——但凡脫離工作就開啓低能耗模式。俞心橋經常懷疑他和從前一樣因為不愛說話,或者太過言簡意赅讓人聽不懂,而交不到朋友。

“那是因為什麽?”俞心橋問,“客廳的暖氣打太低了嗎?”

這回徐彥洹幹脆不回答,而是掀起眼皮,看向俞心橋。

心髒一突,昨晚在洗手臺前的片段湧入腦海。

雖然徐彥洹是個讓人很難懂的人,但幸運的是俞心橋經過“特殊訓練”,能看懂一些明示。

比方說現在,徐彥洹直直地看着他,意思再明顯不過——是因為你。

俞心橋更心虛了。

徐彥洹是什麽人?浔城二中的校草,每天情書收到手軟的萬人迷,現在多了一重法學院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身份,星辰律師事務所的網頁還挂着他的簡介和照片,說他是律政行業冉冉升起的新星。

這樣的人,從來只有拒絕別人的份,何曾想過有一天會被人拒絕?

拒絕他的還是個死皮賴臉追求他,不知道用什麽手段讓他“自願”結婚,現在還住着他的房子,霸占他的主卧的失憶症患者。

渾身debuff的俞心橋又陷入最初的死循環——他和我結婚到底圖什麽?不圖房子不圖錢財,難道圖我的美貌?

可是我都不讓他親欸。

腦袋裏千頭萬緒,正琢磨到“二十四歲的俞心橋是不是真的經常和他親親”,電梯下到地庫,來到一部車前。

徐彥洹将一把車鑰匙遞過去:“開我的車。”

俞心橋懵然地眨了下眼睛:“啊?”

徐彥洹看向旁邊的另一臺顏色靓麗的跑車:“你的車只能坐兩個人。”

俞心橋:“……”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昨天和爸媽說好今天送他們去機場,吃早餐的時候,俞心橋就在導航app上查好了路線。

徐彥洹的車是一輛二十來萬的SUV,座椅舒适,內飾樸素,和俞心橋的車是兩個極端。

唯有一點古怪,副駕車窗邊上貼着“此座有主”的貼紙,字旁邊的圖案是條呲牙扮兇的卷毛小狗,和這輛車非常不相稱。

“這個是……”

徐彥洹說:“你貼的。”

俞心橋:“……”二十四歲的我又讓十八歲的我驚喜到了呢。

他把自己的跑車鑰匙給徐彥洹,徐彥洹沒接:“我坐公交。”

自打記事以來只坐過兩次公交的俞心橋建議:“上班高峰期公交車人多,還是打車吧。”

不知這話哪裏取悅到徐彥洹,那自晨起就帶着幾分陰郁的臉總算松動幾分。

“好。”他應下了。

把車從車位裏挪出來,俞心橋降下車窗,不太自然地對站在一旁的徐彥洹說:“那我就先走了啊。”

這場面,未免太像妻子送丈夫去上班。

可惜徐彥洹不是一般的“人妻”,也不會說“注意安全,早點回家”這種尋常的叮囑。

他躬身,透過車窗看着俞心橋。

“好好和父母道別。”稍作停頓,他又說,“別再哭了。”

路上,俞心橋不免開始思考,他是什麽時候發現我哭了?

昨天挂斷電話,我明明擦過眼淚才出去的。

所以他是因為我哭了才要親我嗎?怕我向爸媽告狀,說他對我不好?

通過上次在醫院病房偷聽到的對話,俞心橋猜測徐彥洹對他的父母應該有幾分懼怕。目光落在後視鏡上,後排的俞含章和姚瓊英一個捧書看一個敲鍵盤,表情嚴肅,看起來确實不太好相處。

日理萬機的姚女士先察覺到兒子的視線,合上筆記本:“昨天電話裏不方便問,你和小徐最近怎麽樣?”

俞心橋捏了捏方向盤:“呃,就那樣吧。”

“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嗯。”

還沒從工作狀态脫離的姚瓊英天然有種強大的氣場,叫人倍感壓力。她沉吟片刻,說:“不然趁這個機會把離婚辦了吧,反正我看你們倆也沒什麽感情。”

俞心橋:“……”

俞含章忙放下書,道:“哪有你這樣棒打鴛鴦的。”

“不勸分難道勸和?”姚瓊英說,“那小子高中那會兒就把我兒子迷得神魂颠倒,家都不肯回,硬生生在浔城那種地方待了一整年,六年之後又突然拉着我兒子去領證,怎麽看都另有所圖。”

“他沒圖我什麽。”俞心橋插嘴,“房子都是他買的。”

“他圖沒圖什麽先撇開不談,心橋,媽媽只是覺得這個時機正好。”姚瓊英說,“那種罪受一次就夠了,你忘了六年前的那天晚上是怎麽哭着給媽媽打電話的嗎?”

俞心橋沉默了。

他的記憶如此巧合地終止在那天,難道是老天給他的警示,提醒他不要再重蹈覆轍?

可是二十四歲的俞心橋經歷過一切,應該更清楚這一點,那他為什麽還要主動和徐彥洹取得聯系,甚至促成了自己和他的婚姻?

還有太多的謎團等着俞心橋去破解。

定了定神,俞心橋先發問:“媽,能不能告訴我,那六年——”

話說一半,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車身從側面受到撞擊猛向護欄方向竄,俞心橋反應極快地踩剎車打轉向,待車停穩,顧不上自己,先扭頭去看後座的二人。

好在父母系了安全帶,也只是受到驚吓。

稍稍平複呼吸,俞心橋打算下車去看,發現車門被撞到變形打不開。

而另一邊,車身已經将護欄撞歪,一只輪胎幾乎懸空,再差一點就會從高架橋翻下去。

一個月內兩次因為交通事故和警察打交道,俞心橋覺得自己這運氣簡直能去買彩票了。

警察顯然也這麽想,邊翻看事故記錄邊問:“兩次都是被撞,這次還撞這麽狠,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俞心橋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我去年底才回國,哪來得及樹敵。”

“出國前呢?”

“出國前我就是個高中生,誰恨我恨到惦記六年?”

就在這時,另一名年輕警察從審訊室出來:“查完了,基本能确定是買兇,那家夥手機裏有和雇主的聊天記錄,對方讓他認準車牌往死裏撞,不管死沒死,都給他一大筆錢。”

給俞心橋做筆錄的警察一臉“你瞧瞧我說的吧”,俞心橋則張了張嘴,驚訝到說不出話。

梁奕趕到的派出所門口時,俞心橋正在給徐彥洹打電話,那頭一直在通話中,打了幾遍都沒通。

“什麽情況啊,又出車禍?”梁奕問,“你人沒事吧?”

俞心橋搖搖頭,神色凝重地繼續撥電話。

“伯父伯母呢?”

“攔了輛出租車把他們送走了,現在應該已經上飛機了。”

“出這麽大的事,怎麽就讓他們走了?”

“人沒事,我媽趕着回去工作。”

“好吧……欸,撞的不是徐彥洹的車嗎,他怎麽沒來?”

“他的電話打不通。”俞心橋的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怎麽辦,我得去告訴他,有人要害他。”

梁奕沒聽明白:“什麽要害他?這不是意外嗎?”

俞心橋把從警察那裏了解到的情況大致講了下,梁奕驚道:“買兇殺人?”

“嗯。”實在等不及,俞心橋問梁奕,“你車停在哪兒?能不能麻煩你先送我去星辰律所?”

“行,你先別急,我送你過去。”

路上,俞心橋還在不斷打徐彥洹的電話,直到手機沒電關機。

“你先別急啊。”見他急得臉都白了,梁奕忙安慰道,“買兇的既然這次沒得手,短期內不會再動手的,他也怕暴露自己。”

是這個道理。俞心橋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

而在開車的梁奕,在腦中複盤整件事後,不禁疑惑:“不過既然是要害他,那為什麽今天開車的是你?我記得你從來沒開過他的車吧?”

“我的車是兩座的。之前應該沒開過他的車。”

“警察說歹徒是沖着車牌號來的,這麽巧今天你開他的車,歹徒正好動手?那麽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徐彥洹知道今天會被盯上,故意讓你……”

俞心橋當即否認:“不可能,他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梁奕反問他,“別忘了你們倆分開六年,六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

“況且你們分開之前非但不是情侶,還鬧得那麽難看,你覺得結婚三四個月,就足夠冰釋前嫌,建立起深厚的信任關系?對了,你倆還是閃婚。”

俞心橋不吭聲了。這個問題對于十八歲的他來說,實在有點超綱。

“是巧合吧。”稍加思索後,俞心橋說,“如果知道今天有人要對他下手,他為什麽不直接報警?”

“哪有那麽多巧合,距離你上次車禍才過去多久?你知不知道大部分人開一輩子車都碰不上一起車禍?你這兩起還都很嚴重!”

梁奕拍了一把方向盤,他已經完全被這種可能性吓到了,“為什麽不直接報警,對啊,為什麽不報警……你是不是把你立的遺囑給他看過?“

俞心橋愣了下:“……我不記得了。”

這些都存在于他失去的那段記憶裏,若非邢律聯系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份遺囑。

梁奕緩了口氣:“以你藏不住事的性格,多半給他看過。”

“……”

“不是我想把他想得太壞,作為朋友,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為你考慮,建議你先核實一下這個可能性。”

前方就是星辰律師事務所所在的寫字樓,梁奕輕踩剎車,将車停在路邊。

他轉過臉,看向俞心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碰巧為他擋災也好,真是圈套也罷,別忘了,你今天差點丢掉性命。”

然而,俞心橋沒能在律所找到徐彥洹,他的同事說他出去了。

電話也還是打不通。  俞心橋只好先回到家裏。

家裏也沒人,他不喜歡身處的地方過分安靜,于是打開電視,裏面正在播放一則社會新聞——一個女人出交通事故身亡,她的丈夫獲得保險賠償逾百萬元,女人的父母察覺事情不簡單,多方調查後發現那些保單竟都是在女人出車禍前不到一個月購買。

看着電視畫面裏,兩位老人将前女婿扭送派出所,聲淚俱下地說“他和我女兒結婚就是為了錢”,俞心橋一時茫然。

直覺告訴他徐彥洹不是這種人,可是他經由此想到那個一直困擾他的問題——徐彥洹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圖什麽?

總不能是因為愛上我了吧?先前追他一年都沒反應,閃個婚突然就墜入愛河了?

這才是應該最先排除的可能性。

俞心橋忽地笑了一聲,為自己的死鴨子嘴硬,為自己那頑固而可笑的自尊心。

至于房子,一個看起來像家的地方,除了當補償作贈與,還可以讓人放松警惕。

徐彥洹回到家的時候,看見俞心橋坐在沙發上,眼神失焦,不知看向哪裏。

他走過去,在俞心橋面前半蹲下,握着他的手臂觀察半晌,确認他沒受傷,才放心道:“抱歉,委托人借用我的手機打了一通很長的電話,我不知道你——”

俞心橋沒讓他說下去:“你知不知道,有人要害你?”

徐彥洹一愣。

從表情看,他應是确實不知情,焦急的樣子也不似作僞。

“保險公司只告訴我出了車禍,車上的人沒事。”徐彥洹逐漸明白他的意思,“難道這不是一場意外?”

俞心橋搖了搖頭。

他突然覺得很累。自從失憶,他就像被丢進一個巨大的漩渦,周圍盤旋着各種各樣的記憶碎片,他就算再努力,也沒辦法準确分辨哪片是真,哪片是假。

統統都抓在手心裏的結果就是非但拼湊不出完整的故事,還把自己置身于一個更加矛盾的境地。一方面他相信自己當年的眼光,為萌生的懷疑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那空白的六年,通過十八歲鮮明無比的記憶,确認當年徐彥洹根本沒有對他動過心。

而且那缺失的六年,如果一筆帶過,對二十四歲的俞心橋來說多麽不公平。

俞心橋不動也不說話,徐彥洹仰面看着他,蹙眉道:“被吓到了?”

俞心橋不答。

像是不敢往那方面猜,徐彥洹面色微沉:“你恢複記憶了?”

俞心橋很慢地搖了搖頭,而後看見,徐彥洹不甚明顯地松了口氣。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恢複記憶?”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俞心橋久違地感到一陣輕松。

除了信任危機,他們中間還橫亘着更多無法忽視的問題。如果這場車禍是導火索,他選擇點燃引線,把話挑明。

“我沒——”

“不要騙我。”俞心橋看着徐彥洹,緩慢而認真地發出警告,“你不可以騙我。”

因為比不相信更可怕的,是發現自己不敢去相信。

二十四歲的俞心橋,讓人既陌生又熟悉。他會給自己的寵物取喜歡的人的名字,會把鋼琴搬到離喜歡的人最近的地方,會在喜歡的人車子的副駕用貼紙宣示主權,會偷偷把喜歡的人的微信名改成愛心,哪怕他在失憶前給對方發的最後一條信息是——我們還是算了吧。

為什麽明知可能重蹈覆轍還要和他結婚?還不是因為喜歡,因為念念不忘。

都說先愛上的人先輸,二十四歲的俞心橋早就輸得一敗塗地。

所以,好像無論怎麽問,都是在自取其辱。

但是必須要問,因為十八歲的俞心橋已經很累了,他不想再為徐彥洹的一個随口的回應受寵若驚,更不想再為聽到一句“對不起”就企圖将過去一筆勾銷。

俞心橋閉了閉眼睛,沉下一口氣:“徐彥洹,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讨厭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我,除非我能給你很多很多錢?”

徐彥洹怔住,為突然出現在俞心橋口中的自己的全名,也為他提到的那段過往。

“或者,我換個問法。”俞心橋再次深呼吸,“你是不是知道,我有一份遺囑,上面寫着我死後,所有個人財産全部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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