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也是嶺上月光

深夜,俞心橋搓着胳膊慢走在路上,看見走在前面的徐彥洹脫了校服外套搭在臂彎,雙手抄兜好像完全不冷,不禁打了個寒顫。

沒多久,徐彥洹一只手自口袋抽出,挂在手裏的校服随之掉地。俞心橋快步上前撿起來,遞過去的時候徐彥洹不接,沒什麽語氣地說:“你幫我拿着。”

俞心橋也顧不上幹不幹淨,随便撣兩下就披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

又走一段,俞心橋開始複盤剛才發生的事情,問道:“你怎麽會來我家?”

“群裏看到的。”

“我是問,你為什麽要來?”

沉默少時,徐彥洹才回答:“你幫我介紹工作,禮尚往來。”

說的自然是給沈達也補習數學的“工作”,俞心橋點點頭,心說好在我沒自作多情,不然何其尴尬。

從二樓衛生間的窗戶爬下來的過程意外的順利。

俞心橋的身高雖不及徐彥洹,怎麽說也有一米七多,在徐彥洹的協助下輕松脫困。

然而人出來了,想再進去就困難。俞心橋到家就換上家居服,大門鑰匙落在校服口袋裏,兩人在門口杵了半天,愣是沒找到進去的辦法。

期間徐彥洹提議爬與卧室相連的陽臺,被俞心橋否決:“陽臺的推拉門被我關上從裏面上鎖了。我一個人住,一向很警惕的說。”

只好作罷。

在物業那裏拿到了開鎖師傅的號碼,礙于時間太晚俞心橋決定明天再打,于是今晚住哪裏便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最初的想法是到附近的酒店開個房間,可是俞心橋本人未成年,徐彥洹又沒帶身份證。

俞心橋又想到去網吧包夜,徐彥洹眉頭一皺,問他是不是經常去那種地方,俞心橋莫名心虛,如實回答:“沒去過……不過班上的男生不是經常去嗎?聽說一個小時只要三塊錢。”

徐彥洹沒同意,給出的理由是:“那裏很吵。”

俞心橋又提出去梁奕家湊合一晚,然而梁奕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多半已經睡死過去了。

最後實在沒辦法,徐彥洹說:“去我家吧。”

俞心橋以為自己聽錯:“什麽?”

“在哪裏不是湊合。”徐彥洹看他一眼,口吻平淡地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俞心橋哪會不願意。

明裏暗裏追人追這麽久,終于獲得踏入他私人領域的機會,俞心橋的小心髒撲通直跳,腦海裏各種親密畫面亂閃,有種取得階段性成功的錯覺。

結果徐彥洹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兩人穿過狹窄巷道,沿着鏽跡斑斑的室外樓梯向上,爬到頂樓,徐彥洹掏出鑰匙打開破舊的防盜門,進門摁亮頂燈,哪怕來前有過心理預設,眼前一覽無餘的逼仄景象還是讓俞心橋愣了一下。

不足十五平的空間,勉強集成了廚房客廳餐廳三項功能,水池和電磁爐靠牆,另一面牆是簡易櫥櫃和布質衣櫃,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擺在正中,唯一通向外界的窗臺上摞着一堆書本。

出于禮貌,俞心橋誇了句“你家好整齊”,無處可放的視線只能落在窗臺旁的綠色植物上。

徐彥洹走進去,把桌子移至靠牆,放在椅子上的書包拎到地上,示意俞心橋坐。

俞心橋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幾分拘謹地坐下,忽然聽見一道聲音:“那是蔥。”

俞心橋收回目光,看向徐彥洹:“啊?”

“我說那是蔥,燒菜用的。”

“哦,哦。”

意識到徐彥洹後半句的解釋是默認他連蔥都不認識,俞心橋的自尊心受到打擊,試圖挽回顏面:“我知道那是蔥。我不僅認識蔥,還認識蒜和姜,它們的作用是調味去腥。”

像極了急于表現自己知識豐富的幼兒園小朋友,讓原本有些後悔把他帶來自己家的徐彥洹也放松下來,語氣輕快地說:“哦,那很厲害。”

雖然哪裏怪怪的,但這是俞心橋第一次被徐彥洹誇。

比鋼琴比賽拿一等獎還要開心。

時間已經不早,徐彥洹把堆在牆邊的鋪蓋抱過來鋪床,俞心橋蹲下幫他,一邊扥平床單一邊問:“你媽媽是不是還沒回家?”

話音剛落,屋裏唯一房間的門被從裏面推開,披着外套的白薇探身出來:“怎麽才回來啊?”

幾乎是立刻,俞心橋從地上蹦起來,緊接着一個九十度鞠躬:“阿姨好,我叫俞心橋,是徐彥洹的同班同學。我忘帶鑰匙進不去自己家,所以來這裏借住一晚,打擾了!”

他把前因後果都說了,倒省的徐彥洹再費口舌。

徐彥洹說:“媽你接着睡,我們一會兒也睡了。”

不知是否誤解,俞心橋總覺得徐彥洹的母親對他的到來很是驚訝,剛才盯着他看了好長時間。

還特地出來拿水果招待他,客氣又歉然地說:“家裏沒有蘋果,這梨讓彥洹削皮給你吃。”

等白薇回房去,俞心橋先是由衷地贊美:“你媽媽好漂亮啊。”

哪怕上了年紀也能看出來是美人,徐彥洹的上半張臉,尤其是眉眼部分,和她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後越想越不對勁,俞心橋心裏藏不住事,問道:“那什麽,你是不是跟你媽媽說我的壞話了?”

徐彥洹把新拿出來的枕頭放在裏側,輕拍讓裏面的棉花蓬松。

“嗯。”他随口應道,“說了。”

俞心橋如臨大敵:“你說什麽了?是不是說我很挑剔這不吃那不吃?不是的啊我都能吃,我很好養活的!”

鋪好床直起身,徐彥洹幾分好笑地說:“知道了。”

原本都該睡了,俞心橋想起自己今天還沒洗澡,難怪渾身不舒服。

可是徐彥洹家連洗手間都沒有,更不會有淋浴房。俞心橋再三忍耐,還是無法接受自己365天滿勤的洗澡日歷出現空缺,小小聲同徐彥洹打商量:“你家附近有沒有公共澡堂?”

他沒去過公共澡堂,只知道那是個洗澡的地方。

徐彥洹看他一眼,說:“沒有。”

停頓片刻又說,“如果一定要洗的話,可以用盆。”

深夜十一點,俞心橋抱着盆,跟在拎着熱水瓶的徐彥洹身後,蹑手蹑腳地穿過陰暗走廊,來到筒子樓的公共廁所。

許是有本層住戶勤加打掃的原因,廁所的氣味尚可,設施也都能正常使用。

把盆放在水池裏,熱水兌冷水,俞心橋伸出手指探了探水溫:“差不多了。”

徐彥洹把熱水瓶塞上蓋,放在地上,夾在臂彎裏的新毛巾遞過去,擡眼就見俞心橋在脫衣服。

他穿着一件印滿卷毛小狗的家居服,下擺一撩,露出一截細而白的腰。

徐彥洹下意識移開視線。

似是察覺到不妥,俞心橋脫到一半放下胳膊:“要是有人來上廁所怎麽辦?”

徐彥洹轉過身去,走向門口:“我在這兒看着,你快點洗。”

“好嘞!”俞心橋爽快應下,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脫掉。

初秋天氣微涼,不宜穿着單薄在室外久留。

這個澡俞心橋只洗了十分鐘,把身上淋濕抹沐浴露再沖幹淨,毛巾胡亂一擦,就喊道:“我好了,你洗吧!”

兩人交換位置。守門的俞心橋聽見身後嘩嘩的水聲,難免心旌搖動,借打噴嚏的掩護偷偷瞥去一眼,只見公共廁所昏黃的燈光下,徐彥洹擡手脫掉白T,露出線條緊實的肩臂和塊壘分明的腹肌。

俞心橋羨慕地又看了好幾眼,心說人比人氣死人。

轉過頭來發覺臉頰的溫度不對勁,用手一摸,燙得吓人。

徐彥洹洗得更快,五分鐘不到就頂着一頭濕發出來了。

回去還是徐彥洹走在前面,不同的是盆和熱水壺都在他手裏,俞心橋兩手空空,在走廊上四處張望,一會兒問這裏住了多少戶人家,一會兒說這麽冷的天竟然還有蚊子,肚皮好癢。

遠遠的,看見前面另一棟樓下有間亮燈的小店,旁邊打着上書“小賣部”的燈箱,俞心橋開始嘴饞:“那兒有沒有雪糕賣?”

徐彥洹沒回頭:“不知道。”

“我去看看。”

俞心橋說着就要下去,被徐彥洹叫住。

他轉身,把手裏的東西塞給俞心橋:“你拿着,我去吧。”

目送他下樓的背影,俞心橋怕他破費,在他身後提醒道:“不要那種帶玫瑰花帽子的,普通的就好!”

徐彥洹還是買了帶玫瑰花的可愛多,說小賣部沒有普通款。

俞心橋不疑有他,拆開包裝就咬了一大口,從胃一直凍到天靈蓋。

好在牙口不錯,還能抓住夏天的尾巴一飽口福。

徐彥洹只買了一支雪糕,趁俞心橋在吃,他從塑料袋裏拿出蚊香,把支架在地上擺好,另一只手按動打火機砂輪,讓竄起的火苗點起一縷輕煙。

俞心橋只在小時候的某次夏令營見過這種驅蚊方法,不由得走過去蹲下,觀察被燒得通紅似岩漿,再突然掉落一攤煙灰的蚊香。

還有在昏蒙光線中,徐彥洹那因為沉靜而顯得憂郁的臉龐。

倏然感受到時間的奇妙。畢竟去年這個時候俞心橋還遠在首都,周圍十親九故,非凡熱鬧,全然不知一年後他會在浔城遇到一名少年,之後世事變遷、時光流轉都與他再無關系,他只想和他待在這陰暗狹小的角落裏,哪怕虛度掉半生光陰。

唯恐睡着了再醒來就是第二天,俞心橋保持清醒,搬了椅子坐在窗臺邊曬月亮。

邊看邊啃徐彥洹給他削的梨。他剛吃過雪糕,自覺吃不下一整個,本來徐彥洹打算把梨切開兩半,他堅決阻止:“梨不能分着吃,會分離的。”

徐彥洹便随他去了。

後來俞心橋禮尚往來地也給徐彥洹削了個梨,雖然坑坑窪窪,賣相不太好,徐彥洹還是吃掉了。

農歷初十的月亮不夠圓,稀疏的雲時來時散,讓俞心橋想起一首老歌。

他哼了兩句,問旁邊在臺燈下整理書本的徐彥洹:“你聽過這歌嗎?”

徐彥洹說沒有。

俞心橋聳肩,心說那一定也不知道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彈的曲子叫《月光》。

他用輕得像雲的嗓音繼續哼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過一會兒,肚皮上的蚊子包又開始發癢,俞心橋撓了半天,想起了一支久遠的廣告——媽媽說月亮上沒有蚊子。

這個徐彥洹聽過。他從抽屜裏拿出風油精遞給俞心橋,俞心橋被那刺鼻的氣味弄得噴嚏連連,還沒找到蚊子包,先把自己的眼睛揉得睜不開。

只好請求援助:“幫我擦一下好不好?”

“自己擦。”徐彥洹斬釘截鐵。

俞心橋眼淚都快被熏出來了:“救人救到底,你就幫我一下呗。”

“……”

徐彥洹無奈,放下手中的書本,接過翠綠的瓶子,颔首。

為了讓他看清,俞心橋挺起胸膛,把衣服下擺掀起老高。從徐彥洹的角度看過去,目及之處盡是白花花的一片皮膚。

風油精在粉色的蚊子包上迅速點了一下,徐彥洹邊擰蓋子邊轉身。

“好了?”俞心橋撈着衣服下擺又往前湊了湊,“可還是好癢,你幫我多抹一點吧。”

“抹多少都一樣。”

“我不信,這個肯定是用得多效果才好,你別小氣嘛。”

俞心橋使勁往前湊,胸口的皮膚蹭在徐彥洹手臂上。

在此之前,徐彥洹從來不知道自己家廉價的打折沐浴露,能把人的皮膚洗得如此柔滑。

還散發出陣陣幽香。

他近乎倉皇地退開,在本能和秩序之間艱難取舍,警告般地低喝道:“別招我。”

俞心橋沒聽清,只當他不願意,放下衣擺坐回去,嘟哝道:“那等下要是還癢,你得再幫我擦啊。”

這晚,無人安眠。

兩人各據地鋪的一邊,中間隔着虛設的線。

俞心橋往右側卧,心想既然你不知道那支曲子叫《月光》,我就再為你造一段可以永駐的月光。

徐彥洹則往左側卧,微微壓着心髒,像是唯恐聲音太響,将心底秘密洩露。

合眼,浮現出手機取景框中的畫面。

後半夜風清雲散,月亮的輪廓變得清晰。

俞心橋托腮坐在窗前,少年的側影看似纖瘦羸弱,卻蘊藏着熾盛蓬勃的能量。

偏過臉,看見徐彥洹舉着手機端詳着什麽,眼睛都不眨一下。

“別玩手機啦。”俞心橋喊他,“過來看月亮啊,好漂亮。”

徐彥洹在站着沒動,表情一半被夜色隐匿,一半被手機遮去,屏幕微弱的光照進他深暗的瞳孔。

“在看了。”他說。

屏幕裏的少年擡頭望着穹隆般的天幕,脖頸微揚,既是山間積雪,也是嶺上月光。

比星星還要明亮。

而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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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是孟庭葦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出自Leonard Cohen的Anthem,原句為: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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