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太太忽來這一段話,讓羅氏有點摸不着頭腦,嘴裏遲遲應着,心裏還在琢磨,不知究竟是什麽用意。

反正不管怎麽樣,老太太為兒孫考慮,總有她的道理,暫且不便追問,又關注起了明妝先前的表态,笑道:“咱們明娘子還是小孩子心性,瞧她說的什麽話,世上有作為的男子,哪兒有願意入贅的!這話在家裏說就罷了,出去千萬不能對外人言,讓人知道要鬧笑話的。”

鬧笑話、鬧笑話,仿佛易家老宅中的人,個個很在乎臉面似的。

易老夫人為她還知道自己的斤兩頗感安慰,“橫豎一條,和帝王家攀親戚,咱們沒有這個底氣。我記得般般和湯家小娘子交好,湯家小娘子許了皇子,那是因為她爹在樞密使的任上,你爹爹要是還在,那樣的官職,倒是能與樞密使論一論高下。可惜他如今不在了,咱們還是斷了這個念想,人有自知之明,方是處世的良方。”說着頓下來,複又一笑,“好了,不說這個了,大節下的說教起來,你們這些孩子也不耐煩聽。”

明妝還是沒心沒肺地笑着,捧起建盞喝了一口,盞中的茶水已經有些微涼了,發苦發澀,像易家的人心。

看看時辰,已經不早了,她放下建盞道:“祖母,我該上袁宅拜年去了,去得太晚,怕外祖母等急了。”

易老夫人哦了聲,“那好,反正來日方長,有話過了今日再說不遲。前幾日你姑母來說合的那家,我聽着倒還不錯……”見明妝恍若未聞,知道她定是不稱意,暫且也不好說什麽,便站起身招呼門前候着的女使,“給小娘子手爐裏換上新炭。”一面将人送到了門前。

趙嬷嬷替明妝披上鬥篷,那領緣繁複的獅子繡球花紋襯托着一張姣好的臉,愈發白淨無瑕。明妝向易老夫人和兩位伯母褔了福,“祖母和伯母留步吧,我這就走了。”

易老夫人颔首,堆出了一點淺表的笑意,“代我向你外祖母問個好。”

明妝應了聲是,轉身朝外走去,身後的凝妝瞪着她的背影牢騷不斷,“瞧她那模樣,竟像真攀上了皇子似的,哪裏把祖母放在眼裏!”

琴妝哼笑,“依我看,就是欠管教,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現如今她無依無靠尚且這樣,将來果真找了個手眼通天的郎子,還拿我們這些族親當回事嗎!”

易老夫人看着兩個義憤填膺的孫女,心裏哪能不知道她們的算計,總是姐妹之間要争高低。她們雖也開始說合親事了,畢竟礙于父親的官職都不高,沒有高門顯貴來提親,商談的也都是小門小戶。

如今冷不丁一個堂妹要與皇子扯上關系,那兩下裏的差距愈發大了,她們心裏自然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了就要上臉,于是滿腹不快,怨聲載道。

“她有她的命,你們也有你們的運。”易老夫人轉身返回室內,邊走邊道,“你們若是争氣,也去找個這樣的郎子回來,不說鳳子龍孫,就算尋個開國子、開國男,只要有爵位的就成。”說着瞥了她們一眼,“有本事的都自謀出路去了,你們還在這裏上眼藥呢,但凡你們有她一半的能耐,我就燒了高香了。”

幾句話說得凝妝和琴妝拉長了臉子,再不吭聲了。

齊氏忙來打圓場,“她們哪來那樣的本事!一個有爹娘管教,不敢造次,一個是小小年紀當了家,自己說了算,能一樣麽。倘或這兩個丫頭像她似的,老太太不着急?”

易老夫人瞥了這個酸媳婦一眼,涼笑一聲,沒有說話。

一旁的羅氏琢磨了半日,還是沒能将太夫人那句話琢磨透徹,因道:“老太太先前忽然說要修屋子,倒把我說懵了,咱們後院的屋子沒被雪壓塌呀……”

所以說她是個榆木腦袋,易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咱們想盡辦法要讓她騰出易園,話說了千千萬,可管用?連我預備派過去的婆子都被她回絕了,這丫頭是塊頑石,咱們自己不挖坑,還等着她主動讓出那個園子嗎?”

越說羅氏越迷惘,“老太太的意思是……”

易老夫人已經不想同她廢話了,只說:“你們到時候就明白了。今日過節,那些先放一放,興哥兒和豐哥兒呢?又上外頭去了?”

齊氏忙說沒有,“今日初一,他們去外家拜了年,已經回來了。”

易老夫人知道兒孫都在家,心裏就滿意了,往前一擡手,指了指南花房道:“走,上那兒喝茶吃果子去。”

一衆女眷應了,騰挪着步子,往南去了。

那廂明妝到了袁府上,一家人團聚在上房,進門就是其樂融融的氣氛。

袁老夫人見她進來,笑眯眯等着她行禮拜年,明妝給外祖母納福,給舅舅和舅母納福,等不及長輩們說話,先和表姐們笑鬧到了一起。

靜好一把抱住了她,大聲地調侃:“了不得啦,聽說般般如今成了香饽饽,那日在梅園露了臉,我那幾個手帕交都來給家裏兄弟打聽呢,問問般般小娘子,可曾婚配呀。”

明妝紅了臉,扭捏道:“三姐姐別胡說。”

靜好道:“哪裏胡說了!我們般般長大了,生得一朵花兒似的,有人打聽不是情理之中的嘛。”

袁老夫人見明妝害臊,忙來替她解圍,說好了好了,“你妹妹走了半日,還不讓她歇一歇?”

靜姝拉了明妝坐下,叫人送飲子過來。上京在奉茶方面是有講究的,一般待客用茶,送客用香飲子,但明妝一向不怎麽喜歡喝茶,所以到了外家,還是以喝香飲子為主。

小輩來拜年,長輩也得有長輩的樣子,按說外家是隔着一層的,但在明妝眼裏,袁家卻是比至親更親的存在。

兩位舅母并姨母送上了壓歲錢,如今時興那些金銀做的小物件,款兒和易家老太太給的不同,小妝匣呀、小鏡子、小梳子什麽的,從荷包裏倒出來,是一個個新鮮的驚喜。姨母最有趣,她讓人做的是掃帚簸箕,還有一杆芝麻稭稈,煞有介事地說:“掃金掃銀,掃好女婿。還有這個,芝麻開花節節高,般般的運勢今年更比去年好。”

明妝忙站起身納福,“多謝舅母和姨母。”低頭仔細打量,愛不釋手,“好有趣的小玩意兒呀!”

在這裏,可以全身心地放松,這裏沒有那麽多的算計和牽制,有的只是骨肉之間的一團和氣。

袁老夫人的壓歲錢倒沒什麽特別,給了一雙好大的金銀锞子,說:“新年逛瓦市的時候買好吃的,回頭約上你的姐姐妹妹們一道去。”

本來兄弟姐妹間,就數明妝最小,但在過年時候就不一樣了,不常出門的兩姨表妹今日也在,總是偏頭盯着她。她納罕,輕聲問:“雲書啊,你總瞧我做什麽呀?”

八歲的山雲書指了指她的耳朵,“阿姐,你的耳墜子真好看!”

明妝一聽,立刻摘了下來,小小的瑪瑙墜子十分靈巧,只有小指甲蓋那麽大,但水頭不錯,太陽底下能耀出一汪赤泉。

“你喜歡麽?送給你。”她往前遞了遞。

雲書雀躍起來,但怕她母親責怪,回頭征詢地看了眼。見她母親含笑點了點頭,她忙把耳朵湊過去,急切地說:“阿姐,快替我戴上。”

尖細的金鈎穿過薄嫩的耳垂,兩邊戴妥之後,小女孩志得意滿。其實她不明白,并不是耳墜子有多好看,是原本佩戴的那個人長得好看。但這份滿足倒是千金難求,反正戴上了,就是天上地下第 一漂亮。雲書連身姿都挺拔起來,在屋裏走上一圈,收獲了一連串的贊美。

大家笑過一陣,明妝偏身問祖母:“三嫂生了沒有?年前我不得閑,沒能來看她。”

袁老夫人說生了,“生了個男孩兒,鼻子眉眼和你三哥小時候一樣。先前還抱來讓我瞧呢,天太冷,又快快送回他母親身邊去了。你三嫂在坐月子,等吃過了飯,你去瞧瞧她。她如今不能走動,你們外頭要是看見什麽好吃好玩的,也帶些回來給她,難為她大着肚子在家那麽久,早前也是個愛玩愛跑的性子。”

所以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公正的長輩,即便是娶進來的孫子媳婦,也當自家孩子疼愛。

明妝嘴裏應下,只管和姐妹們碰杯,老太太又問:“聽說李二郎回來了?先前接替了你爹爹的職務,如今又立大功,加封國公了?”

明妝說是,“昨日我在燈會上遇見他了,今日一早他就登門,來給爹爹和阿娘進了香。”

老太太點頭,“真是個可靠的人啊,做了這麽大的官,還不忘舊情,屬實難得。”

靜言又調了一盞豆蔻飲子,探手給幾個姐妹斟上,一面說:“昨晚宣德門前出了好大的亂子,說一個宮內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墜樓了,天爺,真好吓人!”

明妝“嗯”了聲,“我親眼瞧見了,從城樓上跳下來……不知遇見了什麽天大的事,要在這樣的時間場合尋短見。”

靜好咬了□□糖沙餡春繭,“沒準兒是被人推下來的。”

她們談論時事,官場上行走的舅舅們講究謹言慎行,只道:“家裏說說就罷了,千萬別上外面議論,這裏頭有貓兒膩,別惹禍上身。”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這事不簡單,但話經舅舅嘴裏說出來,格外讓人驚惶。

大舅母把桌上點心碟子往明妝面前推了推,一面道:“聽說那內人是觀察使賀繼江的女兒,早前在太後宮中當值,後來太後把人贈了官家,若不出這種事,恐怕就要晉封了。唉,多可憐,家家戶戶忙過年,賀觀察家卻遇上這種事,一家子不知怎麽哭呢。”

都是同僚,平常也有往來,大家難免要唏噓一番,實在不敢想象普天同慶時,遭遇這等滅頂之災是怎樣的傷痛。

袁老夫人見衆人彷徨,忙岔開了話題,“好了,大節下的,別說這個了,想想吃些什麽吧。”

大家便熱鬧商讨起來,這時隐約聽見廊上婆子說話,不高不低地詢問着:“明娘子在裏頭?你給傳個話……”

明妝聽說是找自己,給午盞使了個眼色,讓她出去聽信兒。

不多會兒午盞回來了,叫了聲小娘子,奇異地說:“儀王路過麥稭巷,聽說小娘子在這裏,特意停下,問小娘子的好。”

明妝正忙着給雲書挑印兒糕呢,一時沒聽真切,随口問了句:“誰?”

午盞只好擡高了嗓門,“儀王。”

這下滿屋子都聽見了,大家不明所以,畢竟袁家雖比易家家業興隆些,但也沒到與王爵論交情的地步。但愕着終歸不是辦法,袁老夫人轉而吩咐明妝:“既然問你的好,你去瞧瞧吧!若是儀王殿下願意,請他進來坐坐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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