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小人得志狂

來自波斯的回回商人接到召見的命令,立刻入宮拜見合汗。叩完頭,幾名商人感嘆旅途不易,險阻重重,數次差點喪命。忽必烈很喜歡這些回回人來做生意,他們互通有無,市場才會繁榮,因而聽他們哭訴,給予幾句安慰。

“合汗召你們來,是想聽你們在海都那裏的見聞。”桑哥提醒他們該說正題,“你們在海都那裏見到了安童,是怎麽回事?”

回回人抹掉眼淚,禀道:“小人從波斯起程,跋涉萬水千山,途遇盜賊無數,脫險後,又被海都的手下扣住。小人只想按常例給些買路的花便能過去了,怎想海都身邊的斷事官說,這些回回商人賺差價,牟的是暴利,他們給的錢不過大海中的一滴水。他叫海都多收小人數倍關稅,小人拿不出那麽多錢,便被一直扣着。”

“你們是怎麽出來的?”桑哥問。

商人接着說:“後來那位斷事官不知因為什麽事,離開了海都。海都見小人确實無錢,才将小人放行。小人來到大都,只想本份做些生意,日子到也過得平常。怎料前些天,偶然在城中碰上位大官,聽聞朝廷的丞相路過,小人卑賤之心萌發,想借機巴結,不想被吓住了——那位丞相正是小人曾遇見的斷事官。小人便不敢靠近。這事小人越想越不對,海都的斷事官怎在合汗朝中做起丞相來了?于是将此事告與另一位丞相,桑哥丞相。”

“臣甚感事态嚴重,所以禀告合汗。”桑哥說道,“記得當日安童還朝時可不是這麽說的。安童說自己被海都當作奴隸對待。究竟是做奴隸,還是做斷事官,兩者必有一假。”

“小人怎會說謊?誣陷丞相是殺頭之罪!小人決不敢亂言!”幾個回回商人都跪下申明。

他們與安童無怨無仇,也不是缺錢的窮人,誣陷沒道理。忽必烈回想安童歸朝時的樣子,雖面容憔悴,卻也未見受過虐待,可知海都對他應是有恩禮的。

“或許你們看錯了。”忽必烈将信将疑。

商人們回答:“怎會看錯,年紀輕輕便成為斷事官或丞相者,天下有幾人?絕對未曾看錯!請合汗相信小人!”

桑哥又道:“為求謹慎,臣特地帶他們暗中觀察,仔仔細細地看,他們仍然确定安童就是海都身邊的斷事官。另外還有些西北來的客商可以做證,合汗要不要都傳來?”

“傳!都給朕傳來!”忽必烈急呼。

桑哥有多少證人,他就見多少。所有證人衆口一詞,皆言海都的斷事官就是安童。忽必烈由将信将疑,開始變得深信不疑。

“都言安童聰慧,他确實聰慧!吃兩家茶飯,騙了朕這麽久!”忽必烈怒道。

“合汗息怒。”桑哥暗笑。

“二主之臣!做了海都的官,還有臉回來見朕?他回來有什麽目的?”忽必烈直拍桌面,“前些日,他還為中書省拿辭官威脅朕,朕還當他忠直!這個丞相,他既不願做了,朕就成全他!來人!下诏,罷去安童右丞相之職!”

負責拟诏的官員聽言,立刻求情,請忽必烈明察,安童絕不是背逆之人。忽必烈大罵他們,誰要是不按他的意思拟诏,便治誰的罪。諸臣無奈,只得遵命。桑哥看着诏書拟定,暗自得意。

右丞相安童又一次被罷相。官職升降,安童并不在意,但他在意施在身上的無端罪責。他未曾做過的事怎就成了事實?安童奔往皇宮,請求面見合汗,他必須為自己的清白申辯。

“不見!”忽必烈斷然拒絕。

“合汗!請合汗見臣一面!”安童在殿外喊。

忽必烈甚是心煩,命人出去叫他閉嘴。

“愛卿也回去吧!朕想靜一靜。”他也對桑哥下令。

桑哥已沒什麽可說的了,欠身退出。

殿外,安童還跪着,桑哥見着更顯得意。二人對視,互露敵意。

“指了明路你不走,偏走皇太子的死路。怪得了誰?”桑哥斜嘴冷笑,從安童身邊走過。

此時就算将這個奸臣駁倒,或與他打一架,又有什麽用呢?安童跪着等,一定要等到忽必烈願意相見。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天色轉暗,淅瀝瀝下起雨來,雨裏夾着雪,天氣驟冷。

忽必烈仍坐殿內,內侍給昏暗的宮室掌燈,見到合汗鐵沉的臉色在燈火下明暗強烈,甚感吓人。

“安童那顏還在殿外等着。”內官來告。

“讓他等!朕不會見他。”忽必烈揮退內官。

內官嘆氣,撐了把傘出殿。安童已全身濕透,冷得顫抖。內官為他把傘撐上,并勸他回去。安童推開內官,與其含冤離去,寧可跪在雨中。合汗會見他的,一定會見他。

雨水流下臉頰,等待中,多少往事浮現眼前。猶記那年,忽必烈拉着他的手,問群臣安童可否為相,群臣皆稱可。那時他才十八歲,少年宰相,無數風華已如昨夢。

忽必烈也在回憶,想起許多不愉快。他的身邊圍繞着各種背叛與猜忌,大哥的疑心,七弟的算計,蒙哥與阿裏不哥的臉交替出現。他率大軍與阿裏不哥争奪汗位,漢人李璮在背後陰謀叛亂。雖然李璮之亂最終平定,他卻發現那些他最信任的近臣,諸如劉秉忠、史天澤等,與李璮多少暗中勾結,而那些人權重勢強,他還需要他們,他甚至不能治他們的罪。他怕漢人再造反,從此開始,大量重用色目回回制衡漢人。但是色目回回又有多忠心呢?阿合馬扮得像條忠狗,背地裏吞噬府庫、誣害大臣。他能相信誰?就連最疼愛的兒子真金都惦記着他的汗位!

他又想起個人——已經處斬的文天祥。文天祥,宋之臣,無論以性命威逼,還是以相位利誘,始終不改本心。他需要文天祥這樣的人,需要這份忠誠,極力挽留,但那人寧願一死,也不做他的臣子。

“朕身邊為什麽就沒有一個忠臣呢?”忽必烈怨嘆。

“朕身邊為什麽沒有一個忠臣!”合汗在殿中咆哮。

雪雨裏,安童堅持不住,昏倒積水中。

……

從這天起,忽必烈開始大量飲酒。由于禦醫建議,他已很久沒有豪飲了。盡管知道他上了年歲,不宜飲酒,南必皇後卻未加勸阻,反叫來歌姬舞女,大擺宴席,助他酒興。忽必烈每日酒氣不散,意識迷糊。

“不要你們扶,朕還沒老,自己能走!”忽必烈甩開內官的摻扶,踉跄朝着記憶中的寝宮走去,并且不要內官跟着,他們都不是忠臣。

稀裏糊塗進了座宮殿,到了殿內才發覺擺設與自己宮裏不同,原來走錯了地方。但這裏的擺設又頗眼熟,他沒急着離去,四周環顧,就是想不起這是哪兒。

“奴婢叩見合汗。”一位宮女突然出現拜見。

忽必烈驚醒了幾分醉意。雖是個宮女,依然使他警惕,後悔把內侍都支開,如此單身行動實在危險,要是出現的不是宮女,是刺客,他剛才已經死了。

“這是誰的宮?”他問。

宮女回道:“是皇後娘娘的寝宮。”

“皇後?不像啊!”這裏完全不像南必的宮室。

宮女補充道:“是已故的皇後娘娘。”

“察必?”忽必烈這才想起來,這裏的确是察必的宮殿。好久沒來了。

“此處只有你一人?”

“回合汗。還有幾位宮人,只不過今夜奴婢一人當值。”

忽必烈将手指随意在桌上一擦,沒沾上灰塵。合汗點頭道:“好,你們照守得不錯。有賞!”

宮女謝恩。忽必烈不想多留,在這裏總會想起從前。他本就醉了,跨出門時步子未邁開,踢上門檻,險些跌了,懸空的手抓着件東西,這才将身子穩住。再一看那是什麽東西,竟是宮女的手。他抓得緊迫用力,她的手被握出紅印,還有被指甲劃傷的血痕。

“你叫什麽?”合汗問。

“奴婢陶氏,賤名子瑛。”

忽必烈将她打量,說道:“不要在這兒了,到朕宮裏當差吧!”

陶子瑛驚喜,忽必烈卻走了。她呆愣了陣才反應過來,朝着忽必烈的背影叩謝。擡起頭時,興奮的神色滿在臉上。還有什麽比在合汗身邊當差更有前途呢?她即将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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