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對峙

餓肚子的感覺不好受。

餓肚子還要受氣的感覺不好受。

餓肚子,受氣,還要幹活,這種感覺更不好。

岑皛扔掉手裏的掃把,是毫無預兆地扔掉,就扔在劉大娘面前,俨然一副示威的模樣。她從昨天忍耐到今天,憤怒在那一刻洶湧而出。

劉大娘吓了一跳,她知道岑皛是個有脾氣的,可是岑皛表現出逆來順受的樣子,她也就被假象迷惑,以為這孩子不過如此,誰知道岑皛能突然爆發?

而且,岑皛丢下掃把,也不像別人那樣大喊大叫、動手動腳的,就是站在那兒,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沉着一張臉,眸子裏透着一股狠意。

“你,你要幹什麽?”

劉大娘雖然很想撐起氣場,奈何昨晚回去便流言紛飛,岑三的事已經傳入伏硯城,傳進榮府。那些與劉大娘有交情的,沒交情的,聽說劉大娘負責照管岑皛,都露出一副同情的表情,同情之中,還隐含着一絲嘲諷,就等着劉大娘在主子面前出醜呢。

所以,劉大娘雖然故作鎮定,心裏已經有了疙瘩,面對岑皛,她竟有些害怕——這傳出去也太丢人了。

岑皛當然不知道劉大娘在想什麽,她現在一肚子的火氣,其實只要一頓飯就能輕輕安撫了,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出祈求的話。無家可歸的她,到底還沒有多少要死要活的念頭,就是不習慣提要求。

這時候,圓場的人出來了,這個人是岑玖。一臉深沉的岑玖,沒帶個下人,沒擺伏硯世子夫人的排場,就那麽獨自一個人走過來。

“你先下去。”

岑玖這樣命令劉大娘離開,劉大娘心裏歡喜,正欲溜走,猛然又想起自家主子獨自對陣岑皛,怕是要吃虧,便猶豫起來。

“你擔心什麽?”

岑玖冷冷地看了劉大娘一眼,劉大娘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便收起那愧疚之心,不敢再想着做什麽幫手,逃命似的跑了。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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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玖抛下兩個字,便自顧自地走進了一間柴房,準确來說是安置岑皛那間柴房,她環視周遭,看到了散落的柴薪和破舊的席子,目光最後落在岑皛身上。

岑皛是聽了那句話,然後跟進來的。經過一個夜晚的思量,最初的情緒已經收斂,她對于岑玖的期待或者說仇恨都已經淡了許多,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冷靜”吧。

“昨晚,我想了很久,”岑玖頓了頓,看向岑皛的目光裏帶着一絲憐憫,“你也徹夜未眠吧。”

這就是以已之心度他人之腹的滑稽之處,不能因為你在意這件事,別人也就抱着同樣的态度,甚至連睡不着的時間也要差不多吧。

岑皛不語,她昨晚确實沒睡好,她翻來覆去,中途多次起來重新布置柴薪的位置,有那麽一刻将柴薪扔出去的沖動,最後好歹忍住了。她睡不着,可不是因為想太多。

至于岑玖,她只要看着岑皛默默無言的樣子就夠了,并不需要岑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什麽苦。

“你是我的女兒,做母親的,不該否認這一點。只是,我能認你,岑家寨也能認你,伏硯榮家不能。你要留下來,只能當個雜役。”

岑玖語重心長地說着,她也是扛住了無數壓力、有諸多無奈的女人,所以希望岑皛能理解,能理解作為親生父母卻不肯承認女兒的苦衷。

岑玖是這麽想的,所以她用一種無比期待的眼神看着岑皛,希望岑皛能懂事,最好已經學會說安慰長輩的話,這樣就能減輕她這個做母親的心理負擔。

岑皛感受到的,是真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在被迫見到自己的時候,仍不願意承認這層血緣關系。她心裏已經認可自己是榮家抛棄的孩子,可她竟然沒有覺得多麽生氣,好像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人只有對于自己在意的東西,才會表露出情緒吧。

因為岑皛沒有答話,岑玖只好自己接着說:“你養父家裏,已經沒人了,我也不打算送你去別的地方,你要是願意,就暫時住下,過幾年找個好人家嫁了,也是個歸宿。”

岑玖果然考慮周到,她掐住了岑皛的命脈,也戳中了岑皛的痛處。岑皛立刻想起給父親送葬,給哥哥岑三收屍時的情形。

這些事情,完全入不得榮家人的眼吧。她想起昨天岑竑說的話——給她吃的住的。伏硯榮家,連這也做不到?還是,僅僅是想羞辱她?

岑玖看見岑皛的眼珠子轉得飛快,知道她在考慮了,就道:“你要是願意留下,我就跟你講講規矩。你要是不願意,現在就可以走。”

這話已經說的夠明白了,岑皛忽然盯着岑玖,她昨天到這裏,至今水米未進,如果就此打發她,連一頓飽飯也不肯給?

岑皛盯人的眼神果然給岑玖留下深刻印象,這似乎證實了岑玖的某種憂慮。

“憑什麽?”岑皛終于說話了,也許是太久沒說話,又沒怎麽喝水,嗓音有些沙啞,“我憑什麽留下?”

岑玖臉色不大好,這話會讓她誤以為剛才的口舌白費了,想到與這孩子打交道不多,她決定還是保持耐心,盡量擺出和顏悅色的模樣,“你跟我姓,是我的女兒。這個理由,夠了吧?”

這個理由,好像是足夠了,只是它第一次提醒岑皛另一件事:原來她的姓氏,是從岑玖那兒得來的。

從小跟母親姓的孩子,只是跟母親有血緣關系嗎?既然從小跟母親姓,為什麽做母親的不要她?為什麽母親的娘家也不要她?都不要她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整垮她賴以為生的家?

這些念頭從岑皛腦海中飛過,她瞬間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莫非她是岑玖偷偷生下來的女兒?這樣一來,親生父親就不知道是誰了,榮家自然不肯認,做娘家的也覺得丢臉,所以都裝作不知情,那現在又來找她做什麽?

是良心發現?還是要可憐她?

就像岑玖說的,既然已經沒地方去了,就暫時在榮家的柴房裏住着,過幾年找個人嫁了,也算是行善了。

“規矩,你說。”

岑皛吐出這幾個字,她已經做了決定。

岑玖聽了,頓時輕松了許多,她和顏悅色地道:“第一,你是我的女兒,不是榮家的女兒,無論對誰,都不能自稱榮家小姐。這一條,記住了?”

這就是藏着掖着,一定不能拿出去見人,岑皛點點頭,她能做得到。

岑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她接着道:“第二,榮家不養閑人,你在這兒,要幹活。”

不白白拿人家的東西,靠自己的汗水去掙,岑皛喜歡這種方式,她點頭。

“第三,你就待在這兒,沒有允許,不準亂跑。”

這是怕她撞見其他人吧。岑皛已經答應了前面的條件,自然不會拒絕這一條。

對于岑皛的反應,岑玖感到滿意,她提醒道:“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犯了任何一條,我就把你趕出去。”

岑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絲嚴肅,可見她是認真的。岑皛冷冷地看着她,不說話。

岑玖看着岑皛默默無言的樣子,擔心自己說過了頭,萬一岑皛反悔了,事情就不妙了,所以特意問了一句:“你有什麽要說的?”

有什麽要說的?岑皛感覺自己想法不少,但确實沒有什麽要說的。她眼珠子轉了轉,想起了別的事。

柴房裏就那麽靜了下來,氣氛微妙,岑玖着急了。

昨天是老夫人六十大壽,岑玖就是迫于這一點,才接受親生父親的威脅,答應照看岑皛。但是,榮家的事有多少能瞞住老夫人的?所以岑皛到來的消息,晚些時候就傳到老夫人耳朵裏,終于鬧得榮家上下都成了知情者。

老夫人怒不可遏,訓斥着兒子、兒媳,最後是榮茂勳做了決定。榮茂勳要岑玖自己解決這件事,并且提出兩個條件:第一,榮家絕不承認岑皛;第二,不能讓人說榮家刻薄。

一下子惹怒了公婆,丈夫還不站在自己這邊,岑玖自然為難。她思來想去,決定跟岑皛談談,她相信母女連心,岑皛要是她親生的,總不至于讓她下不了臺。

有打這個主意的岑玖,才有今天的事。所以,岑玖不能把事辦砸了。

“你,管飯?”岑皛終于說話了。

岑玖大喜,随即想到自己的疏忽,她忙着應付其他人,好像沒有讓人給岑皛送飯。岑皛地位尴尬,凡事沒有她的幹預,定然難做。

“待會兒,我讓人送飯過來。”

岑玖語氣淡淡的,她不動聲色地壓下自己的狂喜與愧疚,“那就這麽定了。”

岑皛點點頭。

岑玖果然派人送飯過來,還是熱的,有蛋有肉,這對于饑腸辘辘的岑皛而言,是最好的東西。除了飯菜,一同送來的還有幾件幹淨的舊衣服,和一些日常用物。

岑皛坐在柴薪上,大口大口吃着熱菜熱飯,不慎被噎着,好久才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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