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傳言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死不足惜,你得活着!

這是岑三臨終前的話,岑皛記得,所以,就算在榮家做雜役,像個奴仆一樣活着,她也沒什麽可說的。

活着嘛,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見過猛獸垂死掙紮的樣子,也就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多麽糟糕。

岑玖還是派劉大娘過來,管着岑皛的一日三餐。劉大娘學乖了,每日打發岑皛上山砍柴,早出晚歸的,眼不見為淨。岑皛也樂得到外邊去,不用看那婦人的臉色,這倒是各取所需。

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每日上山打柴的岑皛,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遇見了唐闡。

那日天氣實在太好,晴空萬裏,微風拂面。唐闡背着背簍,拿着小小的鋤頭,沿着山間小道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還是在采藥,只不過這次沒到深山老林裏去。

是岑皛先看見了唐闡,遠遠地就看見了。她對于靠近身邊的陌生人,其實總帶着那麽幾分警惕,所以她假裝沒看見,希望對方也如此。

唐闡卻看見了她,并且不準備裝作沒看見,他抖抖小鋤頭上的泥土,反手将小鋤頭放進背簍裏,邁開步子就朝岑皛過來。

已經打了照面,這時候再走開就不像話了,岑皛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拎着柴刀往樹林深處走。唐闡注意到她的動向,以為她躲着自己,便追了上去,誰知不過低了幾次頭看路,再看前面,已經沒了岑皛的蹤影。

山高林密,要藏一個人很容易。岑皛與大山為伴,熟悉地形,非要藏起來,就是唐闡也沒辦法。所以,唐闡面帶失落,慢慢地走到一棵大樹下,将背簍側着放下,就坐在上邊休息,眼睛還不忘觀察周圍。

他背後的大樹,需要三個人才能合抱,茂密的枝葉遮天蔽日,形成大片綠蔭,同時也使得大樹籠罩下的地方無高大林木,全是低矮的小草和灌木,正宜作為休息之地。

這時候,樹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小心”,同時重物下落蹭到樹皮的聲音,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唐闡迅速起身離開背簍,躍出一丈開外。

“咣當”一聲,一把柴刀落下,砸在背簍邊上,略停頓,又滑倒草地上,戳開薄薄的一層腐葉泥土,才定住。那是一把精心磨過的柴刀,鋒利無比,上面有伏硯榮家的标志。

确定安全之後,唐闡這才仰起頭,剛才的聲音是從樹上的傳來的,現在上邊果然有一個人。那人一臉焦慮,帶着震驚之後的釋然,不是岑皛,又是誰?

岑皛一臉尴尬,她從未覺得如此難堪。為了躲避唐闡,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上了樹,本來也還好了,就是一向視柴刀為重要武器的她,居然一時手滑,讓柴刀順着樹幹掉了下去。好在樹又高,她和唐闡的反應都還足夠快,不至于搞出人命來。

這下子,十五年英明毀于一旦,連躲也躲不成了,那就只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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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皛從樹上下來的動作,跟個猴子似的,敏捷足以,優雅則遠矣。唐闡目不轉睛地看着,只怕中途出現什麽意外,他好補救一番,誰知這個少女并未給他補救的機會。

雙腳踏着半朽的落葉,岑皛第一件事就是彎腰撿起柴刀。她原來的柴刀沒帶來,現在用的是榮家的,使起來倒也順手,只是別人家的東西,萬不能丢了。

“姑娘上次救命之恩,唐某未來得及道謝,如今又蒙相救,實在無以為報。”

先說話的是唐闡,他想辦法打開話題,不然,這姑娘又跑沒影了。

其實岑皛初時并未認出唐闡,她是聽了這話才想起來上次的事,然後未免多看了幾眼。只可惜她能認出從手下逃跑的獵物,卻記不得親手救下的活人,只因不能在此刻表現得太冷漠,才說了句:“腿好了?”

唐闡只當岑皛記得自己,心下歡喜,忙道:“一點皮外傷,不礙事。”

岑皛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上次她從虎口下救出的那個。這樣一想,對唐闡的戒備便沒有那麽明顯了。

“姑娘這是上山砍柴?”

這是顯而易見的搭讪話,岑皛并未理會,而是反問:“流言,你聽到沒有?”

唐闡微訝,道:“不知姑娘說的是哪一件?”

“岑三,滅門慘案。”

岑竣上門追債,岑三半夜拎着柴刀到岑竣家,把人家滅門了,然後岑三自己挨了腰斬之刑,這件事,伏硯地方已經傳遍了。是非對錯,已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唐闡自然有所耳聞。

“我是岑皛。”

唐闡覺得自己真是健忘,岑皛是岑三的妹妹,在那件事情中,也是被議論的對象。抛開那件事不談,岑皛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談資,當事人總該有所了解。

“姑娘,一個人?”

唐闡表現出既擔憂又遺憾的模樣,岑三那件事的發展,對岑皛現在的生活産生了要緊的影響。

“我在榮家做雜役。”岑皛這樣說着,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麽要對唐闡說呢?她現在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欲望,就是她想說話,她想找個人說說話。也許,聽衆是唐闡會讓她輕松些。

“我親生父親是榮巨川,母親是岑玖,我之前一直住在外邊,現在榮家柴房裏。我聽說,你們很早就議論這件事,能說給我聽聽嗎?”

岑皛說話已經流暢許多,也許是這話在心裏醞釀了許久。

“你想聽?”

岑皛點點頭,這時候的她,已經不像剛才那麽嚴肅了,臉上流露出期待的表情。

“那就坐下說。”

唐闡折了一大把樹葉鋪在地上,岑皛遲疑片刻,坐在了邊上,唐闡也坐下。

“關于那些事,年代久遠,坊間傳言很多,我給你說個比較正經的。”

唐闡從桓啓拓土的事說起,簡要介紹伏硯城與岑家寨的關系。他說,在榮茂勳和岑竑這一代,兩家鬥得厲害。榮家沒有神國的全力支持,在伏硯地方的權威大不如前,而岑家寨卻咄咄逼人,聯合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寨子,欲逼迫榮茂勳放棄大權。也就在這個時候,岑家忽然提出聯姻,而榮家居然同意了。

在這種情況下,聯姻顯然是犧牲自家兒女的幸福,但兩家家長決定了,小輩又有什麽辦法?好在兩個年輕人看對方還順眼,婚後沒多久就生了個女兒,禍事就在此時發生了。

當時說了聯姻,榮家只有一個兒子,岑家卻有兩個女兒。榮茂勳的夫人是李家寨的姑娘,這位夫人更喜歡岑家次女岑玫,嫁過來的卻是岑家長女岑玖,老夫人當時就頗為不樂。沒多久,岑玫嫁給了榮老夫人的侄兒李文哲,這老夫人的偏袒之心就愈發明顯。

岑玖本來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生下一個女兒後,與公婆關系愈發緊張,這時候丈夫榮巨川還是站在她身邊,雖然彼此不快,尚未流于表面。

之後,岑玖與岑玫在同一年生下男孩,榮老夫人的女兒也生了個兒子,本來被人寄予希望的改善之機,赫然變成了更大的矛盾。而這一切,源于榮岑兩家的鬥争。

“所謂婆媳不和,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根子裏是榮岑兩家利益之争,其他寨子卷入其中,自然無法全身而退。”

唐闡這樣說的時候,給人感覺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岑皛沒聽過這些,對他的解釋感到新奇。

“榮岑兩家劍拔弩張的時候,岑玖回了娘家,七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嬰,此時兩家尚未和解。過了大半年,兩家終于握手言和,岑玖回到榮家,卻不願将那個女嬰帶回去。據說,榮家也有過暗示,說不準備接納那個孩子。”

“為什麽?”

“在榮家看來,這孩子血統不正。在岑玖眼裏,那段時間的不快,全在這孩子身上。既然要告別過去,自然不想帶上不好的回憶。”

“那個孩子是我。”岑皛撿起一根枝條,一點一點地折着。唐闡說的那個女嬰,被兩方面嫌棄,不是她是誰?

“是個很殘忍的故事。”唐闡看着岑皛的眼神,分外溫和,“世家大族就是這樣,沒有對錯,只有利弊。”

“沒有對錯,只有利弊”,岑皛不是很懂,她只是覺得這句話在一瞬間戳中了自己的心,莫名的一痛,又莫名地釋然。

“我還活着,是不是錯了?”

岑皛突然這麽問,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只是心念一動,脫口而出。

唐闡吓了一跳,他不動聲色地道:“你獵殺猛獸的時候,猛獸會覺得自己活着是個錯嗎?”

“我不是猛獸,我不知道猛獸的想法。”岑皛老老實實地回答。

唐闡忍住笑意,他害怕被岑皛誤解。岑皛這人呀,簡直是不知道自己多有趣。

“那麽,岑家也好,榮家也好,都不會考慮你的想法。你是個大活人,得學着愛惜自己。”

唐闡輕輕一笑,岑皛的防備,又卸下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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