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路走來還能看到喜宴當日的盛況,許是因為結界防護,這裏的腐化跡象并不嚴重,四周挂着的紅綢雖有蟲吃鼠咬的跡象,但仍然殘存着喜慶之意。

然而這種喜慶之意在廢墟之內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進入內殿,四周頓時更暗,寒氣也更重了。沒等徐慢慢開口,黎卻已經打了個響指,四周浮現四朵火焰将他環繞其中,也照亮了前路。

徐慢慢沒想到黎卻竟然會怕鬼,忍俊不禁,又怕他惱羞成怒壞了大事,便只在他背後偷笑。

三人來到婚房外,黎卻不自覺放慢了腳步,看着黑黢黢的門口,猶豫着不想入內。

“為什麽老是讓我遇到這種事……”黎卻嘟囔了一句,“大喜變大喪,和桐山部一樣……以後誰還敢成親。”

徐慢慢在後面推了黎卻一把,黎卻踉跄了一下,不甘不願地走進漆黑的房間,火光映亮了房間,三人環視四周,只見房中有明顯的打鬥跡象,桌椅崩毀,牆上也有裂痕。

黎卻疑惑道:“這一路走來所見,當日應是發生過激戰,為何到處未見血跡?”

徐慢慢反問道:“你可知道法相尊者的遺體千年不腐?”

黎卻點了點頭。

“因為修為越是高深者,體內所含靈力越是磅礴,而靈力能夠抵禦一切力量的侵蝕。修道者的力量取自于天地,最終亦要還于天地,一些宗派将門中修士的遺體統一埋葬,滋養大地,千百年後便又會開辟出一方福地。尤其是法相尊者,元神之力強大,若被草木野獸吞噬了,很快便能開啓靈智,衍化為妖。墨王府死去的修士不乏元嬰、金丹,定然是要仔細收屍,連血液都不敢有所殘留。”

徐慢慢一邊說着一邊四處查看,忽然聽到黎卻發出一聲驚叫,她猛地回頭看去,只見黎卻大驚失色跌坐在地,臉色發白地瞪着面前的銅鏡。

徐慢慢忙跑過去問:“怎麽了?”

黎卻道:“鏡子裏有鬼。”

徐慢慢扭頭看銅鏡,借着火光只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她正要上前查看,便被琅音仙尊按住了肩膀。

“鏡中有一絲陰邪的氣。”琅音仙尊眉頭微皺,“你讓開。”

琅音仙尊修為最高,感知力也最為敏銳,銅鏡中的氣息幾不可察,也只有他能感應到。

徐慢慢自知修為低微,不敢逞強,急忙拉着黎卻往旁邊躲。

“鏡子裏的人長什麽樣?”徐慢慢問道。

黎卻驚魂未定,聲音還有一絲顫抖:“披頭散發的,看不清……只看到一只血紅的眼睛。”

徐慢慢上下打量他,笑道:“你有九陽黎火,怕什麽鬼啊。”

黎卻臉色一僵,幹巴巴道:“誰說我怕鬼了,我只是突然被吓了一跳!”

徐慢慢啧了一聲:“渾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琅音仙尊擡手按住了銅鏡,催動靈力,下一刻,便置身一片黑暗之中。

“銅鏡中有小天地。”說話的是房中的徐慢慢。

琅音仙尊乃頂尖法相,雖重傷剛愈,也非一般妖物能比,自然絲毫無懼鏡中危險,敢只身入內。

徐慢慢和黎卻挨在一起,警惕地環視四周。

四盞黎火環繞着兩人,黎卻仍然心中覺得惴惴不安。他覺得自己不是怕鬼,只是害怕未知的危險。

“喂。”黎卻聲音有一絲輕顫,“琅音仙尊怎麽還不出來,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徐慢慢瞥了他一眼:“以仙尊的實力,沒有我們兩個拖後腿,是不用擔心的。”

黎卻沒什麽底氣地冷笑一聲:“呵,只有你拖後腿吧,我堂堂帝鸾少主,無所畏懼……”

徐慢慢忽然道:“你背後有鬼!”

黎卻頓時啊地一聲瞬間移到徐慢慢身側,驚恐萬分地閉上眼。

徐慢慢微笑說道:“看錯啦。”

黎卻氣急敗壞地拍了徐慢慢的肩膀一掌:“你是故意的吧!”

徐慢慢笑道:“你不是無所畏懼嘛,我看你不但怕鬼,還怕绫織,堂堂帝鸾少主,啧啧……”

黎卻咬牙道:“你知道什麽,绫織那個丫頭霸道蠻橫,她母親又是大長老,就連黎纓對她也要客氣三分,我對她打又打不得,就只能逃了。要不是被你拖累……”

“別賴我了。”徐慢慢輕笑道,“绫織長得嬌俏可愛,對你一片深情,血脈純正,又有靠山,你不滿意什麽呢,可別再拿道尊當擋箭牌了啊,你連道尊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

黎卻惱怒地別過臉,冷哼道:“她樣樣都好,但我偏偏不喜歡。因為我是男子,失了貞翎,便只能由着她們擺布嗎?”

徐慢慢側目道:“沒想到,你還能挺有主見的呢,我還以為你賢良淑德男德典範從一而終至死不渝呢。”

黎卻俊臉一紅,支吾道:“這些都是應該的……但只能是對自己真心喜歡之人。”

“那個人也不是道尊吧。”徐慢慢笑道,“你對道尊的感情,最多只是叫雛鳥情結,你們羽族破殼第一眼看到誰便跟着誰,把對方當成自己的母親,所以啊你這一百年尋尋覓覓,叫做小烏鴉找媽媽。”

黎卻怒目而視:“你說誰是小烏鴉!”

“帝鸾幼鳥黑不溜秋的,不是長得像烏鴉嗎。”

黎卻鳳眸微眯,怒火微閃,忽然又臉色一變,狐疑道:“你怎麽知道帝鸾幼鳥長什麽樣?帝鸾幼鳥從未在外出現過,除了我那回在外遇襲,不得已涅槃……”

徐慢慢大驚道:“你背後有鬼!”

黎卻氣笑道:“又來這招!”

徐慢慢一把拉開了黎卻,用盡全力向着黎卻背後一掌拍出。黎卻餘光瞥見一顆披散着長發的頭顱,張開了血盆大口向他撲來,又被徐慢慢一掌推開。

徐慢慢只覺得一股刺骨寒意自雙方交接之處傳來,靈力運轉為之一窒,不禁悶哼一聲。黎卻反應過來,四盞火球向鬼影撩去。

那鬼影見行跡敗露,急速後退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黎卻扶住徐慢慢,驚疑道:“那到底是什麽?”

徐慢慢神情嚴肅,緩緩握緊僵硬冰冷的手掌,見無怨氣蔓延,才緩緩松了口氣,看了一眼銅鏡:“應該是和咒怨相似的邪物,但這東西更強一些,已經有了些許靈智,它是故意把琅音仙尊引開,想對你下手,你身上的神脈對它有吸引力。”

“為什麽我感應不到它的存在?”黎卻問道。

“這世間萬物可分為活物、死物和邪物。活物有靈性,如人妖草木,能被修道者感知到,死物如土石屍體,沒有靈性,但可以看見觸摸,而邪物沒有靈性,也不一定能被觸摸或者看到,這些多是人為弄出來的。”徐慢慢警惕地打量四周,“剛才攻擊你的邪物,可能是因為這裏死了太多修士産生的異變,我們想辦法把它捉住就能弄清楚了。”

黎卻臉色難看:“看不到,感知不到,要怎麽捉?”

“這種邪物不能憑空存在,必然有所依附,應該就是那面銅鏡,不過我們一旦碰到銅鏡就會被吸入鏡中,必須先封印了邪物,才能取下銅鏡。”

徐慢慢話音剛落,便聽到銅鏡中發出一聲痛苦而尖銳的慘叫,下一刻,便見鏡面上一道白光一閃而過,琅音仙尊的身影自鏡中飛出,落在了兩人面前。

“鏡中有數百個殘魂,已被我封印了。”琅音仙尊伸手取下銅鏡,交給徐慢慢。

“數百個?”徐慢慢雙手接過銅鏡,卻又愣了一下,“當年這裏也沒死這麽多人吧。”

“這個先不急,屋子裏還有一個呢。”黎卻忙道。

黎卻話未說完,便看到一道黑影撲向徐慢慢,琅音仙尊側身擋住,朝黑影拂去,卻聽徐慢慢喊道:“別打散了!”

琅音仙尊眉頭一皺,留了幾分力,但那邪物的力量比鏡中殘魂要強上許多,甚至生出了一些靈智,知道琅音仙尊留有餘手,它更加肆無忌憚地攻擊徐慢慢,似乎想要奪回她手中的銅鏡。

徐慢慢眼睛一閃,把銅鏡扔到黎卻手中,黎卻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銅鏡,又看了看朝自己撲來的邪物,俊臉頓時扭曲了。

剛剛徐慢慢救他的那一點好感又消失無蹤了。

徐慢慢仔細端詳,只見邪物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反向倒折,好像不分正反面一般,雜亂的長發蓋住了臉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但借着一閃而過的火光,她卻看出了端倪。

這個邪物的後腦勺上長着另一張臉——這是兩個背靠背的人,一張臉瞪着通紅的眼睛,一張臉張大了長滿尖牙的血盆大口。

“縫合怪……”她喃喃念道,想到了血宗的邪惡産物,難道這真的與血宗有關?

琅音仙尊很快制服了邪物,将其一并封印進銅鏡之中,黎卻忙不疊地把銅鏡扔回給徐慢慢,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沒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回過頭看向身後兩人。

徐慢慢笑吟吟道:“帝鸾少主,你怎麽不走了啊?”

黎卻冷哼一聲,瞟了一眼外面幽暗的走廊,梗着嗓子道:“我不會丢下同伴自己一個人走的。”

徐慢慢嫣然一笑:“可是我會哦。”

說罷拉着琅音仙尊轉身便跑。

走出墨王府,天還未黑,但街市上已經亮起了燈火。神農祭前後半個月是天都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有了樞機樓之後,十四州之間往來更加便利,到了這個月,其他州府的商人富戶都會來天都城湊熱鬧,趁機大賺一筆,便可回鄉過個好年。

徐慢慢正想催着琅音仙尊趕緊回去審問殘魂,卻見他不知何故停下了腳步,徐慢慢扭頭一看,只見琅音仙尊偏過頭看向了遠處的戲臺,清俊的面容浮現一抹悵惘之色。

徐慢慢跟着轉頭看去,只見戲臺上粉墨成雙,兩個小生扮相的戲子唱着世人耳熟能詳的曲子,眉眼間情絲拉扯,你來我往,暧昧而濃烈的情感感染了戲臺下的觀衆,一曲唱罷,滿堂喝彩。

徐慢慢笑着道:“神農祭前後的半個月,是天都最熱鬧的時候,這裏的戲樓每天座無虛席,今日唱的這出,叫《蝶仙變》,是人族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想必仙尊沒有聽過。”

琅音仙尊眨了下眼,卻沒有回答。

徐慢慢站在他身側,悄悄打量他神色,心中暗笑——她可是知道的,琅音仙尊曾經看了好幾日的戲,其中就有這《蝶仙變》。

琅音仙尊看到這出戲而神情恍惚,可是想起了當年……

徐慢慢想起琅音仙尊為自己做的許多事,不禁心中一軟,聲音也柔和溫軟了許多,徐徐說道:“這蝶仙變啊,說的是幾千年前的一個故事。有個書生進京趕考,在路上救了一只小蝴蝶,蝴蝶為了報答書生,就變成了男子一路保護書生進京,二人朝夕相伴,蝶妖對書生動了情,想告訴書生自己是個女子,又擔心書生害怕她是妖精。于是小蝶妖一路試探,想知道書生是否會喜歡一個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妖精。書生卻仿佛聽不懂似的,沒有接這茬。”

琅音仙尊靜靜聽着徐慢慢講故事,忽然道:“書生那麽聰明,會不會其實聽懂了。”

徐慢慢愣了一下,片刻後笑道:“書生有沒有聽懂我不敢肯定,不過仙尊應該是聽懂了。書生無情,只是不忍心直接拒絕,生怕傷了小蝴蝶。”

“可是不忍心,不就是動了心嗎?”琅音仙尊低下頭看向徐慢慢,天街上車水馬龍,玉壺光轉,人世間所有的光仿佛都落在了他黑曜石般的眸中,細細碎碎地躍動着,幽深卻又明淨。

徐慢慢心跳漏了一拍,似有一根線輕扯心房,酸軟自心尖蔓延到了指尖。她緩了緩才輕聲道:“縱然動了心,卻也未必要接受。人的心很複雜,有時候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個人,有時候又很大,裝進了天下蒼生。”

琅音仙尊微微側過頭,細細思量她的話,又道:“這有什麽矛盾嗎?”

這一刻的仙尊,又像是三百年前的他,也是念一尊者口中的無心之花。他的眼睛懵懂卻又純粹,讓徐慢慢不忍心欺騙。

她含笑問道:“若是仙尊喜歡一個人,是想占據她全部的身心,還是願意成為她心中微不足道的一隅?”

琅音仙尊沒有猶豫便道:“我如何想并不重要,只要她開心就行了。”

徐慢慢微微一怔。

琅音仙尊望向他處,聲音既輕且沉,似遠還近。“若喜歡一朵花,便不該将她摘下,若喜歡一陣風,便不該逼她停下,她若停下,便不再是風了。那一日她對我說,她不求長生道,但求道長生,我知她心中所求,縱千難萬險,陪她一道便是,又何須多言。只是我不及明霄法尊,能為她做的終究不多。念一說,四夷門是慢慢心中的錨,那我便為她守住四夷門,不叫她漂泊四海,失了歸路。”

徐慢慢只覺哽住了喉,心口一陣滾燙酸軟,艱難地扯出一抹酸澀的笑容,顫聲道:“你……這番話從未對慢慢說過吧。”

琅音仙尊極淡地笑了笑:“我不善言辭,但慢慢素來聰慧,怎會不知,更何況她亦接受了定情之物。這兩百多年雖聚少離多,我亦甘之如饴,以為她念着我也與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隕落,我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而慢慢對我……”琅音仙尊頓了頓,看着那又重新熱鬧起來的戲臺,雙眸卻一點點失去了光,良久輕嘆一聲——“原來只是些許的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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