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徐慢慢瞳孔一縮,心尖似被蜂針蟄過,猛然刺痛,繼而泛起細細密密的麻痹與酸疼,自心口處蔓延開來,竟讓她連呼吸都提不起力氣。

琅音仙尊已經轉身離去,蕭索的白色背影隐沒于人潮之中。

他本是飄在雲端的仙人,因她跌落紅塵,沾染一身因緣,而她甩袖離去,只留給他無盡的寂寥。

徐慢慢單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輕顫,萬千滋味湧上心頭。

師父的叮囑言猶在耳——慢慢,仙尊是無心之花,他若對你好,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不要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她那時年少,縱有幾分小聰明,又如何能堪破情之一字?面上諾諾,記下了師父的叮囑,可她也曾想過這如何做得到?

仙尊是無心之花,她卻非無情之人。

一個人待她如此,她如何能無動于衷。

只是她牢記師父的叮囑,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少女的情思,生怕仙尊知道了厭棄。她只将仙尊當師父一般敬重着,卻又遠離着,便不至于深陷情障。

又何止“些許的不忍心”呢……

徐慢慢恍然回過神來,卻已失去了仙尊的蹤影,她急忙朝前追去。擁擠的人潮阻擋了她的視線,她在人群中穿梭着,目光在無數背影中逡巡,尋找仙尊的身影。

她有一股沖動,她想告訴仙尊慢慢沒有死,甚至不願去想一旦仙尊知道了她的身份,會遭遇多尴尬困窘的局面,與仙尊的難過比起來,那些又算什麽呢?

徐慢慢終于看到了琅音仙尊,他的身影卓爾不群,旁人看了不自覺也會避開幾分,生怕玷污了天上神仙。徐慢慢眼中一亮,大喊了一聲:“仙尊!”

那人聽到聲音頓住了腳步,于燈火闌珊處轉過身來,靜靜地看向徐慢慢。

也許那兩百年裏,七千多個朝夕,他也是這樣孤身一人,站在清幽卻又寂寥的紫竹林中,想着等着那陣慢慢的風,吹遍四海,游歷八方,偶爾地在他的心上駐足。

徐慢慢朝着琅音仙尊奔去,張開雙臂撲進了他懷中。

她将臉埋在他胸口,鼻尖聞到獨屬于仙尊的香氣,胸膛劇烈起伏着,肩膀顫抖,雙眼難忍酸熱,幾欲落下淚來,哽咽着道:“仙尊……”

徐慢慢話未說完,便聽到頭上傳來一個冰冷無情的聲音。

“叫哥哥。”

徐慢慢愣了一下,緩緩擡起頭,便看到俊容桀骜,橫眉厲目的琅音魔尊。

徐慢慢怔怔松開了手,琅音魔尊提起徐慢慢的後領拎了起來,兩人四目相對,琅音魔尊微微眯眼,呵了一聲:“你果然對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再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琅音魔尊也呆住了,把她放了下來,見她哭得花容失色,他頓時有些不自在,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又狠狠瞪了一眼旁邊偷窺的路人。

路人頓時遍體生寒,盡皆埋下腦袋不敢直視。

“你哭什麽!”琅音魔尊吼道。

徐慢慢哭得更兇了——仙尊從來不這麽吼她!

“你……哭什麽……”琅音魔尊壓低了聲音。

“哇……那出戲,太感人啦!”徐慢慢哭啞着嗓子大聲喊道。

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俊臉黑沉,忽地朝徐慢慢伸出手去,将她撈進懷裏,片刻不停地飛離這人來人往的繁華之地。

徐慢慢下意識地便伸出手緊緊抱着琅音魔尊的腰身,以免掉了下去。她閉着眼睛埋在琅音魔尊懷裏,抽抽噎噎哼哼唧唧地哭着,這感覺這氣息,與仙尊幾無二致,只是香味似乎更加濃郁了三分。

忽然頭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簡直顏面掃地!”

徐慢慢皺着眉頭哭啞着嗓音嘤嘤道:“你別說話!”

你說話的樣子,就不像他了。

琅音魔尊欲罵又止,一肚子憋屈。好不容易回到宮中,落了地,他一把将徐慢慢推進屋裏,甩手将門關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徐慢慢往前踉跄了幾步才緩緩轉過身,看着神色不善晦暗陰沉的琅音魔尊。

“你好大膽子,敢對本尊喝三道四了!”琅音魔尊微眯着眼,目光冷厲,一步步逼近徐慢慢。

徐慢慢哭了一場,已經緩過勁來了,理智回來了,人也有點慫了,被琅音魔尊步步緊逼着,她一點點往後挪,退到了床邊,被絆了一下坐在了床上。

徐慢慢眼神閃爍地回視琅音魔尊,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哥哥何出此言,我哪敢啊……”

琅音魔尊冷笑一聲,擡手捏住徐慢慢尖尖的下巴:“你可敢得很,要不要本尊幫你回憶一下?你打過本尊兩個耳光,脖子咬了一下,強吸本尊口中靈氣,連累本尊恢複原形,還将本尊肆意□□,诓騙本尊帶你進天祿宮,就在剛剛,還敢出言不遜要本尊閉嘴!你有幾個膽子幾條命,當真以為本尊不會殺了你嗎!”

徐慢慢被迫仰起了修長纖細的脖子,眨巴着眼睛仰視琅音魔尊,聽他絮絮叨叨算了一筆賬,頓時也覺得——自己好像是對他有些過分……

“嗚……我錯了……”徐慢慢眼眶泛紅,她不該如此作踐仙尊的身體,“哥哥,你打我出氣吧,留口氣就行。”她擡起雙手握着琅音魔尊的手一臉真誠地說。

“呵,本尊若真動手,你還能留口氣?你連屠靈使一招都接不住。”琅音魔尊松開她的下巴,居高臨下俯視她,“你趕緊把那個銅鏡拿出來,看一看有什麽線索。”

徐慢慢心中一動,慢吞吞地拿出銅鏡,偷偷打量琅音魔尊神色,試探着問道:“哥哥……如果徐慢慢複活了,您想怎麽做……”

琅音魔尊冷笑一聲,道:“先把她惹的那些桃花債算清楚了。”

徐慢慢哆嗦了一下,顫聲問道:“怎、怎麽算……”

琅音魔尊涼涼掃了她一眼:“爛掉的桃花,自然是該摘了。”

徐慢慢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大家兄妹一場……”

“誰和你是兄妹?”琅音魔尊嫌棄道。

徐慢慢嗚咽了一聲,委屈道:“方才大街上還讓我叫哥哥。”

琅音魔尊沉默了一下,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雖然他只是想提醒對方自己不是琅音仙尊。

不過……自己什麽時候就默認了“哥哥”這個稱呼……

仙尊不善言辭,魔尊不善動腦,對上一個伶牙俐齒又詭計多端的徐慢慢,十足是要吃癟。

徐慢慢現在有些慶幸,慶幸自己還沒來及開口說出真相就被琅音魔尊打斷了。她不能告訴琅音魔尊她的身份的,但是告訴了仙尊,等于魔尊也知道了,仙尊知道了還好說,魔尊知道了,真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事來……

她也是一時情緒激動,沒想清楚後果,等過了那個勁頭,她冷靜下來,就覺得此事不可行了。

至少得先找到辦法把仙尊這個分裂出來的心魔解決掉……

琅音仙尊三千年來也沒找到一個合适的方法,只能強迫自己入眠,并以防護法陣自衛,但若遇到勁敵,此舉便有危險。

或許可以找彌生行尊問問……

徐慢慢自銅鏡中出來,琅音魔尊問道:“你在裏面審問許久,可有發現?”

徐慢慢嘆了口氣,說道:“殘魂沒有靈智,問不出什麽東西,不過我在鏡中發現了其他線索。”

琅音魔尊問道:“是什麽?”

“其中有數十個殘魂是被問靈束縛住的,身上有縛魂鎖留下的金印,看樣子像是墨王府的侍衛了。”徐慢慢道。

“搜魂問靈?這是懸天寺的神通。”琅音魔尊眉頭一皺,似乎是因為心魔的身份而對懸天寺三字感到忌憚。魔族向來最厭惡畏懼懸天寺,因為懸天寺的般若心經是心魔克星。心魔産自人心中的欲念與恐懼,而般若心經能驅除雜念,令人靈臺空明無垢。

徐慢慢道:“問靈之術乃禁忌之法,就算是懸天寺行者,非逼不得已也不得使用此禁法,否則會受戒律院嚴懲。”

人有三魂,分別為生魂、覺魂、靈魂,主掌生命、意識、感情。人死之後,七魄先散,三魂于七日內散盡,稱為魂飛魄散。而懸天寺有一神通,名為“問靈”,人死七日之內,三魂尚未散盡,便可施展神通搜魂問靈。死亡時間越久,則三魂潰散越多,意識感情也越模糊,則更難問出答案。

這種神通乃是禁忌之法,被搜魂問靈之後的殘魂便會永遠保持着殘缺蒙昧的狀态,不得往生,若非情況特殊,懸天寺行者不得施展此類神通。

“殘魂應是以雙面邪物為首,那雙面邪物由兩個殘魂融合而成,身上也有縛魂鎖,甚至開啓了靈智,我懷疑這個邪物與墨王有關。”徐慢慢說道。

“懸天寺敢對墨王使用搜魂問靈之術?”琅音魔尊有些懷疑,“此事彌生定然知情,等彌生回來你再問他。呵,擁雪城和懸天寺那麽多人花費多日還未找到逆命部所在,都是些廢物!”

徐慢慢嘿嘿一笑:“還是我辦事利索吧,幾天就把屠靈部老巢都挖出來了。”

琅音魔尊自上而下俯視她,冷哼一聲:“就是太弱了,總拖後腿。”

徐慢慢撓撓頭,嘆氣道:“我也沒辦法,我這功法修行起來得有人護法。”

琅音魔尊往旁邊一坐,說道:“行了,本尊給你護法,你趕快修行,盡快找出血尊所在,要不是為了複活徐慢慢,本尊才懶得管這些瑣事。”

徐慢慢有些意外,這個魔尊雖然脾氣有些乖戾,但也不像傳聞中的魔族那般泯滅人性。聽說魔族都是自欲念而生,也多是縱欲之輩,少有理智,但琅音魔尊還算是有些理智,為了複活徐慢慢這個心願,可是忍受了不少委屈啊……

徐慢慢往地上一坐,幹笑道:“還有件事要麻煩哥哥……”

琅音魔尊眉梢一挑,眯了眯眼。

“呃……得先設下一個結界屏蔽外界。”徐慢慢道。

琅音魔尊哼了一聲,廣袖一揮,登時布下結界屏蔽了對外界的感知。

徐慢慢這才閉眼入定,回憶起上次修煉的經歷,很快便進入那種與天地相融的玄妙的狀态。

哪怕隔絕了九成以上的感知,她依然能清晰地感知房中龐大的信息。梨花木散發的香氣變得濃烈起來,衣袂摩擦的聲音也變得清脆,甚至連琅音魔尊的心跳聲也震耳欲聾。

她的元神又與□□分離了,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慌張,任由自己進入這種玄妙的狀态,成為一方宇宙的主宰。

琅音魔尊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慢慢,那一夜未曾仔細觀察,此時才發現她的元神雖未離體,但實際上已與肉身分離,猶如兩個完全重疊的影子。

周圍的一切也似乎變得沉重而濃稠,壓得他都有些透不過氣來。琅音魔尊心中驚疑,卻不敢妄動,過不多久,便見徐慢慢的身周浮現一圈柔和的光暈,那光暈不知是何物,不像是天地靈氣,更奇怪的是,它仿佛是來源于徐慢慢內心,随着她的呼吸而一隐一現。

尋常人修煉,是吸收外界靈氣為己用,但徐慢慢的修煉之道卻相反,她的力量無須向外界索求,而是發自內心。

在她的意識世界裏,心中似有燭火被點亮了,一點點的溫暖了她的身體,令她的元神越來越凝實強大。

這并非靈氣……

琅音魔尊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他猛然想起那個自稱他“唯一的朋友”之人說過的話。

——神族的修煉之法,從不依賴于靈氣。

——最浩瀚的力量,被稱為衆生願力。

大興宮的至高之處,摘星樓的屋檐上,一個紅衣女子懶洋洋地斜倚着飛檐。星河倒流,與人間燈火交相輝映,竟不知何處是盡頭。女子鳳眸半斂,雙頰微紅,纖長的手指撫按玉簫,清音流轉,繞梁不去,不似在人間。

一曲罷,她放下玉簫,笑着說道:“本想找個無人之處自娛自樂,沒想到還是吵到人了。”

不遠處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黎纓微微偏過頭,看到白檀的身影在月光下逐漸清晰。

他抱着從不離身的清籁,身形單薄卻又挺拔,蕭疏清癯,溫文俊雅,只是眉間總有惆悵之色。

“是在下叨擾了羽皇殿下的雅興。”白檀的聲音低沉微啞,恰似他懷中的琴,每一聲似乎都藏着悲傷的故事。

黎纓淡淡笑道:“哪是什麽雅興,不過是閑來無事給自己找點樂子,許久未撫簫,生疏了不少,讓白先生見笑了。”

白檀看着黎纓鳳眸之中的三分醉意,輕嘆道:“殿下醉了。曲為心聲,情感為上,技藝為末,今日殿下以朝鳳之聲為我驅除心中陰霾,為何自己的曲中卻難掩寂寥之意?”

黎纓唇角微翹,似笑非笑道:“白先生原是知音人,我在先生面前竟是無處躲藏了。”

白檀略一遲疑,問道:“可是因為今日那帝鸾來使所言……”

“呵,讓先生見笑了。”黎纓擺了擺手,坐直了身子,“如此良夜,別說那些糟心事,你既有琴我有簫,不如再合奏一曲。”

“這裏?”白檀怔了一下。

黎纓環視四周,笑道:“确實,會驚擾旁人,我帶你去個清淨的地方。”

黎纓說着站起身來,腳下微微踉跄了一下,自嘲道:“好像喝得有點多了……”

她蹒跚着走到白檀跟前,伸手在白檀琴上一拍,将古琴收入乾坤袋,又雙手抱住了白檀。她比尋常女子要高出幾分,在白檀面前卻還是矮了半個頭,乍一看便像她主動撲進白檀懷中一樣。

白檀被黎纓撲了滿懷,頓時渾身僵住:“殿下……”

黎纓仰起頭,失笑道:“忘了,你還是變回貓吧,不然我不好抱着。”

白檀俊臉染上不自在的薄紅,抗拒道:“殿下,這不太好……”

“嗯?”黎纓鳳眸微眯,頓時氣勢淩人,只一個音便讓白檀屈服了。

他心中一嘆,低眉順目變回了原型——一只琥珀眸子、渾身雪白的貓。

黎纓滿意地笑了笑,左手将白貓托在懷中,右手輕撫過它柔軟的皮毛,白貓有些僵硬抗拒,又有些認命地垂下腦袋。

黎纓背後雙翼一陣,頓時化為金紅流光,向東南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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