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智殒星沉

令狐傷終究沒有追上李倓。朦胧的月色下,帶着人/皮/面/具的令狐傷捏緊手中的信,望着決然走入武林盟的李倓,頹然閉上了那雙深藍色的眼。

燈火通明的武林盟議事廳內,方乾負手而立,他的右下方依次坐着李承恩、朱劍秋、七秀坊的小七姑娘,左手邊站着林可人及鬼謀李複。李倓昂然而立,将議事廳內人的表情一一掃過:李承恩斂眉沉思;朱劍秋羽扇輕搖面無表情地看着李倓;小七則垂着頭不知在思慮何事;林可人似乎對李倓剛才的話并無興趣,倒是她身邊一向與李倓不和的李複,此刻卻是十分震驚的表情。方乾銳利的目光落在李倓身上,好似要把李倓徹徹底底地重新打量一番。

如今太原形勢明朗,李倓請求李承恩帶領三千建寧鐵衛連夜出城,将這三千建寧鐵衛交予前在朔方抗敵的李光弼,并囑托李承恩将李倓連夜制定的退兵之計親手交予李光弼。又請求李複派人将另一封禦敵之策交予在太原城內的郭子儀。李倓剛才所說的句句話語叩在方乾心頭,方乾覺得今夜的李倓與往日的建寧王大相徑庭。

“郭将軍就在太原城內,王爺為何不親自交予郭将軍,反而多此一舉?”任憑李倓言之切切,方乾也不敢掉以輕心。雖然這段時日李倓在太原的所作所為令方乾刮目相看,但這一場戰火是由李倓挑起,方乾仍不敢立刻對李倓改觀。

李倓眼神一黯,略微降低了聲音道:“本王另有籌謀,方盟主答應便可,不必多問。”

因李倓這一句,議事廳內氣氛變得更加詭異。一直沉默的李複擡眼看着李倓,冷聲道:“建寧王是見太原局勢已定,要連夜趕回靈武行宮貢侍陛下以盡孝道麽?”

“正是,本王還要去奪取皇位。怎可在太原耗費時日?”

李倓眼中劃過一抹淡然,這一閃而過的神色被李複看見,李複愈加确定李倓口是心非。

“你……”

“建寧王若不說實話,我天策府可不會答應王爺的囑托。”朱劍秋向李複打了個眼神,截下了李複的話,手中羽扇輕搖,狡黠地看着李倓。若真如李倓所說,李倓欲意回靈武,怎會不帶三千建寧鐵衛一同回去?近日李倓在太原城的所作所為朱劍秋瞧在眼裏,這絕不會是一個圖奪江山的陰險之人的所思所行。唯一的可能……朱劍秋搖動羽扇的手停下了動作,他與李複一樣,想到了一種最壞的可能。

“你天策府欠本王三個人情,本王可由不得你們不答應!”李倓轉身直視朱劍秋。

朱劍秋眼神突然收緊,辯駁道:“建寧王當初算計我天策府,這筆賬又該如何算?”

李倓冷笑一聲:“本王算計天策府一次,天策府欠本王三個恩情,三減一的道理,朱軍師還要跟本王如何算?”

“小諸葛”朱劍秋捏緊了手中的羽扇,被李倓逼得無言以對,只得恨然坐回椅上。朱劍秋也料到,不論自己如何與李倓激辯,只要李倓打定主意,李承恩與他也無法更改。朱劍秋只是想套出李倓的話,但想從鈞天君李倓的嘴裏撬出話來,難如登天。

方乾也意識到李倓另有打算,揮手止住了這一場無妄的争論。一直坐在朱劍秋身旁的七姑娘突然起身,向李倓行了個江湖人的禮,眼中閃着堅定的目光:“如果王爺放心小七,三千建寧鐵衛及那封書信由我交予李光弼将軍可好?”

“七姑娘……”一直默不作聲的林可人突然出聲,想要勸阻,卻被小七搖頭止住了。“國家危難,不僅男兒,就算是女子戍守家國亦不會推拒,還望建寧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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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有傳聞,七秀坊的七姑娘傾心于天策府統領李承恩,李倓以為小七是為李承恩解憂,卻見小七輕咬嘴角,眼底藏着一抹不易察覺的失落。

“那就有勞七姑娘了。”李倓沖小七抱拳道謝。小七雖是女子卻不輸男兒,李倓看了眼小七,又看着坐在一旁的李承恩一眼,不再言語。

李倓從議事廳走出的時候,已将近子夜。令狐傷隐在一處街角,待李倓走近,帶着人/皮/面/具的令狐傷才從陰影中走出。

伸手攔下李倓,令狐傷将手中已經捏皺的信交到了李倓手上:“不能回去。”

李倓蹙眉,這封信是用禦貢的宣紙寫就,這些時日,與靈武那邊有書信往來的只有李俶與李泌,李泌并非皇室無法使用這類宣紙,寫這封信的人只有李俶。令狐傷私自打開李俶寫予李倓的信件,李倓有些惱怒。

“你不該擅自拆開這封信。”李倓走過令狐傷身邊,等越過令狐傷三步之後,李倓才停下了步子,“我已安排好了西北角的接引人,你今夜便離開太原。”

“李倓!”令狐傷大喝,明明讓他別回去,為什麽這個機關算盡的人此時此刻卻變得大義凜然起來?回去,李倓就再無活路。“他們已經進城了!你還準備去送死?!”

“本王必須得去。”李倓緩緩轉過身,背後的燈火閃爍,一明一亮地照在李倓決絕的臉上,平添一抹凄涼。李倓往令狐傷身前退了一步,揭開了令狐傷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張俊朗的面容,這張臉在他心底藏了十多年,如今可以伸手觸摸到,卻又只能擦身而過。李倓挑起嘴角,笑着說道:“本王真的怕死,但既然算定了這一步,本王只得走下去。”言罷,李倓在令狐傷的唇角輕輕吻了一下。注定要失去這個人,為什麽還要給令狐傷希望?

李倓松開令狐傷,将手中的人/皮/面/具交還到令狐傷的手中,負手轉身離去。

意料之中的結局而已,李倓心裏卻突然沉重了起來。

令狐傷跟着李倓往駐營走,每走一步,令狐傷覺得離李倓越來越遠。待離駐營還有十步的距離,李倓突然停下了腳步,背對着令狐傷,将手中握着的一枚碧色瓷瓶伸到令狐傷眼前。

那枚瓷瓶裏裝着何物,令狐傷再清楚不過。未等令狐傷開口,李倓道:“你信我麽?”

這一問,令狐傷捕捉到李倓話音的轉變。這一局,并非是死局。

“信。”令狐傷點頭,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藍色的眼裏有堅定與篤信。

“一會看見任何事都不要忘了你不是令狐傷。”李倓的話聽來十分繞口。

令狐傷卻明了李倓的話中之意。

李輔國已經等的不耐煩了。不僅因為李倓遲遲未到,還因為這一次與他同來的李泌。出發前,李輔國借此機會懇求肅宗将建寧王的三千建寧鐵衛軍權收到手中,李俶與李泌紛紛進言勸阻。肅宗最後終将決定權交予李泌。李泌由此能與李輔國一同前來太原宣旨。

李泌好整以暇地捧着茶,淺淺抿了一口,似乎并不着急。李輔國則沒李泌那麽沉得住氣,已經問過建寧王親衛好幾次,甚至連“建寧王潛逃”這樣的大不敬之辭都說了出來。李倓的親衛也沒給這位來傳旨的大人什麽好臉色,直接用“卑職無可奉告”堵了回去。喝着茶的李泌眼角挑了一下,趁李輔國不在意,勾着嘴角笑了起來。

正在李輔國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時候,建寧王李倓負手走入了自己的軍帳之中。李泌第一時間起身向李倓拱手作揖,李輔國則冷哼一聲,還未等李倓站定,拿起身後內侍捧着的明黃聖旨,細聲尖嗓地道:“建寧王接旨。”

“奉……”

還未等李輔國念第二個字,李倓抽走了李輔國手中的聖旨,将聖旨捧過頭頂,正色道:“臣多謝陛下。”随後站起身來。

李輔國被李倓這一串動作吓懵住了,若不是李泌從李輔國身邊走過扶起李倓,李輔國還要再走一會神。

“王爺,太子盡力了。”李泌眼裏有不舍與懊悔,李俶與他三番四次地跪求肅宗收回旨意,終是無法撼動肅宗的決斷。

李倓了然,與太子來往的書信中,李倓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日。李倓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泌,笑着道謝:“多謝李大人,也替本王多謝太子。”

“陛下賜予本王何種死法?”李倓将目光轉向李輔國。李輔國又被李倓的目光吓住,正欲低頭間,看見李倓手中握着的聖旨,穩住了神,陰恻恻地道:“白绫、毒酒與匕首,王爺随意。”

李倓将李輔國身後三個內侍手中捧着的三樣物品一一掃過,目光轉回李輔國臉上,李輔國被李倓盯得有些心虛,頭垂得更低。

李倓昂然而立,嘴邊勾起一抹冷笑,搭在佩劍劍柄上的手改為握住劍柄,将劍緩緩抽了出來。

劍尖對準李輔國,李倓壓低了聲音對李輔國道:“李公公,本王多謝你。”

李輔國更加懼怕,連忙往後急退,不停地大聲喊道:“建寧王你想抗旨不成!你想殺了本官不成!來人!建寧王謀反了!”

沒有一個人理會李輔國,在李倓走進營帳的時候,李倓便讓親衛領着三千建寧鐵衛往武林盟而去,現在的駐營裏,除了李輔國帶來的一隊禁軍外沒有任何軍隊,而這一隊禁軍,被令狐傷以劍抵在了營帳外不得進入。

令狐傷背對着營帳內,只能憑聲音判斷營內情況。聽得李輔國驚怖的呼救聲,令狐傷握劍的手緊了一緊。李倓到底在幹什麽?!

“本王怎能選擇這種窩囊的死法?”李倓字字冷酷,眼中恨意滿布。

李泌立在一旁,正在猶豫。從心底,他是不希望李倓這麽死去,但是皇命難為,李泌作為宣旨官員,又不能抗命。

“王……爺!”李泌剛想出聲勸阻,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

令狐傷聞聲轉身,毫不猶豫地沖上前想要扶住李倓。一劍貫胸,凜然決絕,這就是李倓的死法。淩雲墨龍劍的劍刃上鮮血淋漓,李倓嘴角浮現一抹凜冽的笑意。李輔國吓得發不出聲,只感覺胸中窒氣翻湧,竟嘔吐了出來。

李泌眼裏滿是淚水,與令狐傷一起扶住李倓,口中喃喃:“王爺,李泌無用,愧對王爺!”

“李大人……多謝。”李倓伸手拍了拍李泌的肩頭,将目光轉向了令狐傷。

最後送別自己的是這個欠了他一條命的人,李倓自嘲地笑了起來,想問令狐傷為什麽?卻發現已無多餘的力氣。

“保重。”李倓無聲地對令狐傷道,他知道令狐傷能聽懂。

李輔國吓得魂不附體,身邊帶來的內侍又是替他撫背,又是端茶給他,待到稍微緩了口氣,李輔國扶着內侍的手,挪着腿靠近了建寧王的屍體。縱然是怕的要命,李輔國也不敢大意,伸手試了試李倓的鼻息,待确定李倓真的沒了呼吸,李輔國才松了口氣。

“建寧王已伏法,取建寧王首級帶回靈武呈于陛下……”

“放肆!”李泌怒喝一聲,“建寧王皇家子嗣,屍身豈容你說動便動。李大人已試過鼻息,當知建寧王已死,李大人想違逆法旨麽?!”

“你……”李輔國被李泌說的啞口無言,又見李倓身邊那個清秀的書生眼裏散出一抹不詳的煞氣,李輔國咽了口口水,擺手作罷。肅宗的旨意只說賜死李倓,并未有多餘交代,李輔國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再糾纏。但是,對于建寧王手下的兵馬,李輔國已打定決心:“那建寧王的三千鐵衛李大人要如何辦?”

“哦,本官忘了說了,臨行前,陛下已下旨意将三千建寧鐵衛撥調入朔方軍中,李大人不用挂念。”李泌冷冷地對李輔國道,順便給李輔國下了逐客令。

李輔國未料到自己籌謀許久換來的卻是這個結局,憤恨轉身,拂袖離去。建寧王已死,心頭大患已去,李輔國也不算沒賺到。

令狐傷抱着李倓,閉上眼努力想讓自己起伏的心緒平靜下來。李倓讓令狐傷相信他,令狐傷必須相信他。

“李大人,太原事畢,您可以回旨去了。”令狐傷冷冷地道。

李泌猶豫地站起身,最終未留一言,退出了營帳。

等确定李泌走遠,令狐傷拿下臉上的人/皮/面/具,俊逸的臉上滿是怒意,令狐傷抱着李倓,咬牙道:“你真狠。”

至德二年,建寧王李倓薨。太原城內一片缟素,方乾立在城牆上,望着城牆下的送葬隊伍,惋惜地嘆了口氣。李複伸手接過一片飄來的冥錢,怔愣地看了一會,直到城牆上吹來的風将手中的冥錢吹走,李複才緩緩閉上了眼,似不願再看城牆下的景色。

這一行送葬的隊伍由一個面容清秀的書生領頭,有人記得,這是太子李俶派來照料李倓的人。

不遠處,太原西郊的山坡上,楊逸飛臨風而立,他的身後站着二十來個長歌門弟子。

作者有話要說: 便當發了……如果你們認為這就是完結了那就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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