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此去經年
李倓這病一養便養了兩年。天下依舊戰火紛飛,這江南僻靜的別院裏,李倓第三年看着同一株桃花,漫不經心地與令狐傷對弈。
“又錯了……”令狐傷嘆了口氣,捏住李倓的手,從李倓手底下把棋盤收走,“今日到此為止。”
“你認輸了?”李倓心裏想着這株桃樹今年多開了十幾朵花,一邊問令狐傷。
令狐傷見這人根本就沒将對弈放在心上,拂了拂衣袖,起身準備離開。他這一動作,倒是将一直走神的人引回了注意力。李倓一手曳住了令狐傷的衣袖,皺着眉問:“令狐兄輸了就要逃跑不成?”
這人越來越不講理了。令狐傷一手掃掉李倓扯着自己衣袖的手,轉頭瞪着揶揄自己的人,道:“這件事塞在你心裏兩年,你不說,我不問,但是不代表我就會忍着你。”李倓在長歌門休養了兩年,萬花谷的孫思邈曾來替李倓診治過,當時孫思邈診完,一邊捋着花白的胡須,一邊沉着臉将李倓好好數落了一遍:“李先生,你若是再這麽勞心費神,我可救不了你!”李倓倒好似渾然不在意,只是閉眼聽着這位醫聖數落自己,時不時還會勾下嘴角笑笑,氣得孫思邈當即拂袖走人,任楊逸飛再三誠邀,這位醫聖也是不願再往江南走一遭。
李倓仍是淡然地笑了笑,對令狐傷未置一言。令狐傷深知無法從李倓嘴裏撬出什麽話,轉身就要走,剛巧與楊逸飛撞了個正着。
“令狐兄又輸了?”楊逸飛好死不死地打趣令狐傷,怎料到收到了令狐傷眼神的威脅。楊逸飛當即閉了嘴,徑直往李倓那裏走。
往常楊逸飛來,李倓都是讓令狐傷去端茶,借口是自己是病人。這一次楊逸飛來,李倓沒開口,令狐傷想着李倓沒把自己支開,那自己為何要走?于是令狐傷走回了院內。
楊逸飛剛想開口,就見令狐傷也立在了身邊,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李倓擺手讓楊逸飛不用顧慮,楊逸飛這才道:“郭子儀被降罪,本以為叛軍會氣焰大盛,未曾想不久後史思明殺了安慶緒,這世事還真是多變。”
李倓捧起桌上的茶杯,對着茶水輕輕吹了口氣,淺淺地抿了一口,這才道:“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郭将軍被降職,倒是我思慮不周。”
“這也不能怪你。”楊逸飛搖了搖頭,“畢竟你如今不在軍中,無法事事都能算準,誰又能猜到那個宦官如此無用?不過安慶緒那邊你是如何算到的?”楊逸飛目光灼灼,臉上滿是敬佩之色。
李倓擡眼看了下立在身邊一言不發的令狐傷,眼神暗了一暗:“不過是合縱連橫的道理。”
“什麽意思?”
“聯盟之間哪裏有永久的利益,安慶緒能殺了安祿山,史思明能就能殺了安慶緒,哼,過不了多久,我猜他們還會送一份大禮過來。”李倓握着手中的茶杯,篤定地道。
楊逸飛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也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身邊的令狐傷。只見令狐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就像一個聽客,只想聽□□疊起的部分,對結果并不感興趣。
楊逸飛今天來這裏的目的說完,拿起桌上的一杯剛才李倓說話間給他沏的茶,一仰而盡地喝完,拱手向李倓告辭。李倓放下手中的茶杯,也向楊逸飛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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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楊逸飛走遠,令狐傷眼神才變了。
李倓從桌上拿了一個茶杯,給杯中斟上了茶,然後遞給立在面前冷着臉看着自己的人。
“喝杯茶。”将戾氣全部藏起來的人,着一身月白長衫,面色蒼白,何曾想到這人曾經機關算盡,挑起烽煙戰火,又決然扛起過錯,慷慨赴死,就算如今他還活着,也未将一絲心神分心于自己。
接過李倓遞來的那杯茶,令狐傷并沒有喝。李倓冷酷果斷,該利用什麽,該舍棄什麽,從當初到現在都不會變。只要是有利用價值的籌碼,李倓毫不吝惜地将其拿來布陣,兩年前,李倓用自己的命布了一個偷天換日的局,除了令狐傷、楊逸飛,沒人知道,這個隐于江南一隅的人,正操控着這已經燒了四年的戰争。
“你是張儀還是蘇秦?”令狐傷端着茶杯,目光定在李倓的臉上,想從這個人的臉上瞧出一些端倪。
“我何德何能與他們比肩。”李倓淡笑,對令狐傷這個問題并沒給出準确的答案。
“何德何能?”令狐傷眼中漸漸聚起一股寒意,捧着茶杯的手也越捏越緊。
如若不給令狐傷一個滿意的答案,李倓今天怕是吃不到中飯了。“那就張儀吧。”李倓敷衍道。
令狐傷卻并不領情,他冷哼一聲,聲音無波無讕卻能凍住人的心髒:“我倒覺得你像那個傻瓜蘇秦!”
“蘇秦可不是傻……”最後一個字李倓沒說出來,确切地說是令狐傷未讓李倓說出來。
令狐傷揪住李倓的衣襟,将人拎了起來,曾經這個人一身傲骨,如今這個人孱弱的讓他心痛。
“你記不記得我欠你一條命?”令狐傷突然問李倓。
這一問,讓眼神游離的人回過了神。李倓揮手掃掉了令狐傷抓住自己衣襟的手,繃緊臉,沉聲道:“你還了。”
“還了?”令狐傷挑眉,像是故意要挑起李倓的怒意,說出的話字字紮在李倓心頭,“李沁的命在你眼裏這麽不值一哂?如今仇人在你眼前,你不報仇,倒還有心思跟他一起對弈喝茶,鈞天君,這就是你麽?!”
“夠了!”李倓眼中怒意乍起,放在桌前久久未曾出過鞘的淩雲墨龍劍又一次架在了令狐傷的脖頸處,“別再試探我。”
到底是誰在試探誰?令狐傷往後退了一步,将脖子從李倓的劍下挪開,轉身離去。李倓望着令狐傷的背影,兀自笑了起來。
上元二年一月,史思明為史朝義所殺。李倓無心地落下一子,閉上了雙眼。這一場烽火狼煙,快要結束了。
寶應元年,李倓的傷終于好的差不多了。清明剛過,李倓立在別院內的桃花樹下,與令狐傷肩并肩,談起了三年前未說完的話題。
“我想阿姊不會怪你。”李倓看着頭頂一瓣桃花飄落,如此說道。
“那你呢?”令狐傷一點兒也不關心李沁會不會怪他。
“我無法不恨你。”李倓自嘲地笑了下,接着道,“又無法讓自己恨你。”
“我可以還。”
“如何還?”
“……”
桃花樹下,是誰先吻了誰,又是誰先糾纏上了誰,已經不重要了。
三月末,李倓與令狐傷向楊逸飛告辭,兩駕青布馬車從長歌門出發,一路往北而去。
李倓坐在車中,手裏翻着書卷,目光卻沒留在書頁之上。令狐傷坐在李倓身旁,欣賞着沿途的風景。
過了洛陽,巍峨的天策府出現在眼前,李倓這才回過了神,挑起車簾,道:“修的倒也快,記得那時北邊可是破了個角。”
“也不知道是誰弄壞的。”令狐傷冷不丁地補了句。
“嗯,也不知道是誰。”李倓放下車簾,擡眼看了下對面沒什麽表情的人。
過洛陽,便進入了楓華谷。戰亂的痕跡在這裏清晰可見,楓華谷似乎總擺脫不了悲涼這個詞。
曾經歇腳的茶棚早已倒塌在戰火中,只有紅葉湖邊的那一個石亭,還獨自立在那裏。
後一駕馬車突然停了,李倓與令狐傷聽到聲音,紛紛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後一駕馬車上,盈盈走下一個輕紗遮面,氣度雍容的女子,眼角顯現的一縷皺紋可以看出這個女子年歲不小。那女子往前走了幾步,注意到李倓與令狐傷往這邊趕來,微微向兩人點了下頭。
“我記得,李太白曾在那個亭裏落過腳。”女子伸手指着坡下的石亭,似乎想起了什麽,感慨地道。
“那是很多年前了。”李倓恭敬地對那個女子道。
“是啊,很多年了。”女子微微颔首,“當年在大明宮,這位大詩人可是唯一一個看不上我的人呢。現在想來,倒也有趣的很。”
“要扶您過去坐坐麽?”李倓心念轉動,那個亭子裏何止有過李白,當年那場大雪裏,他與令狐傷也曾在這亭中話別。
“不用了,你不是說他快……”女子亮如星辰的眼眸裏漸漸蘊起了一抹水色,李倓不再多說,扶着女子上了車。
李倓與令狐傷也重新上了馬車,不再停留。這一次再回帝都,該當做一個了斷了。
為了當年那一劍,為了天下靖平的夙願,還為了李沁的臨終囑托。
伸手撫摸上那一柄随身佩劍,李倓眼中漸漸浮現一抹狠厲。令狐傷蹙眉,不知道當初沒有勸阻李倓前行長安,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抉擇。
帝都、太上皇、肅宗、張皇後、李輔國、李俶……李倓的心太大也太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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