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長恨一曲

長安朱雀大街,一頂青輿借着夜色緩緩軋過路面,坐在車裏的中年官員捋着美髯,眉頭輕斂。

肅宗回到長安已經過了四年,這四年裏,彌漫華夏大地的狼煙快要熄滅,但是皇廷內的爾虞我詐卻有增無減。張皇後與李輔國已經相看兩厭,自從張皇後将李輔國舍棄,自己扶持越王李系後,李輔國便向太子投誠。李泌并未反對李俶接受李輔國的投誠,太子李俶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唯有借助李輔國才能與張皇後抗衡。伸手挑起車簾,李泌看着窗外鱗次栉比的建築,戰火灼燒過的痕跡還在,與玄宗時期相比,現在的長安城十分荒涼。

揉了下有些酸澀的雙眼,李泌頹然地嘆了口氣。他心裏有一種感覺,在暗夜裏藏着一雙無形的手,似乎在操控這這一切。不論是戰場還是朝堂,好像都有那雙手的存在。而這雙手的主人的行事風格,與五年前薨逝在太原的建寧王如出一轍。

想到這裏,李泌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顫。雖說建寧王臨死之前曾将未來布局交予太子與他,但五年過去,建寧王總不會連五年之後都算到了,就算建寧王算得到朝堂,那這場烽火狼煙的走勢,應該不會也算到了。除非,建寧王還活着。

想得越深入,李泌就愈發覺得恐懼,但更加覺得自己的推測沒有出錯。當他的青輿落在自家府邸門口的時候,還沒落穩,家仆來報有三位自稱來自江南的楊姓之人前來拜訪。

“姓楊?”李泌從青輿中走出,努力想了想這些人是誰。直到走過影壁,李泌才想起江南楊氏到底是何人。

李泌連朝服都沒換就來到了會客廳內。還未走入廳內,李泌就覺得當中的一男一女背影十分熟悉,那男子氣度非凡,傲然負手而立,那女子雍容華貴,舉手投足間頗為得體,還有一位男子,感覺雖未有那兩位熟悉,但李泌确定,他絕對見過這個男子。

“三位可是來自千島湖長歌門?”李泌一踏進廳內,拱手對那三人道。

聽得李泌的聲音,那個氣度不凡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李泌眼中。李泌蹙眉,這張臉他從未見過。然而,這個男人一開口,李泌感覺如墜地獄,好像自己已被黑白無常勾走了魂魄一般。

“別來無恙,李大人。”帶着人/皮/面/具的李倓臉上看不清神色,一雙銳利的雙眼直視李泌。

“建寧……”

李泌剛要将心底壓住的三個字說出來,卻被李倓止住了:“建寧已薨,現在我是李倓。”

“是是是,先生。”李泌不愧為宦海沉浮幾年的老狐貍,壓住了心裏的驚詫,定了定神,連忙改口。

李倓看了一眼李泌身後空曠的院子,這才道:“李大人,這裏并非談話之地。”

當确定李倓身份之時,李泌就已察覺在這個光明正大的會客廳內接待李倓三人十分不妥當。

李泌颔首,指着會客廳後一方陰影道:“勞駕三位随卑……李某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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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倓向身邊兩人點了下頭,三人跟着李泌走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陰影後,挂着一幅畫,李泌掀開畫,按動藏着的機關,一扇石門應聲而開,石門後是一間隐秘的屋子。

待石門關閉,李倓立即揭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接着其他兩人也紛紛揭下了臉上的僞裝。當三人皆以真面目出現之時,李泌差不多魂都丢了一半。

“貴……貴妃!”李泌一臉驚愕,他怎麽也料不到在馬嵬驿被缢死的人會還魂。與李泌面對面的人,李泌不是太熟悉,但當李泌還是長安城內的小吏時,曾在人群裏遠遠的見過,那時候這個俊逸的男人随安祿山從朱雀大街上打馬走過,曾引得多少女子駐足。記得這人好像是叫——令狐傷。

“狼牙叛軍之首!”李泌終于想起令狐傷的身份了。

現在這間隐秘的石室裏,藏着兩個起死回生的人,還有一個叛軍首領,李泌頭都大了。

“李大人,委屈你了。”李倓勾了下嘴角,好像故意在打趣李泌。

李泌抹了一下滿頭冷汗,心道這個建寧王越來越會揶揄人了。“先生您這是?”李泌其實想問李倓玩得這是哪一出,但礙于李倓曾經的身份,李泌還是略去了後面的三個字。

李倓沒有直接回答李泌的問題,反而抛了個問題給李泌:“太上皇他還好麽?”

李倓沒有問肅宗沒有問太子,先問的是太上皇。李泌搖搖頭,擔憂地道:“幾日前太醫診過,太上皇怕是……”

李泌還未說完,李倓揮手打斷了李泌。楊玉環的啜泣聲在石室內傳來,聽得人心碎。

“我和貴妃要去一趟大明宮見一見太上皇。”

“這……”在李倓開口問李泌玄宗身體如何的時候,李泌就猜到李倓是要帶貴妃進宮的。但是,這兩人都是已經死去的人,如何才能讓他們混進去,李泌有些犯難。

李倓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指着李泌腰間的一方太極八卦墜飾道:“以純陽宮人進宮替太上皇請福,對李大人來說不算難事吧。”

這些年,李泌一邊當官一邊求道,認識幾個純陽宮弟子并不為奇。又以替太上皇祈福為借口,倒還能圓得過去。

李泌松了下眉,略微思索了一會點頭道:“委屈兩位了。”

“是三位。”令狐傷突然出聲糾正。

李泌詫異地擡眼看了下令狐傷,自己剛明明聽李倓說的是貴妃與他兩人,何曾又多出來一人?

未等李泌發問,李倓當先開口道:“大明宮危險重重,你留下。”

“既然危險重重,那我不是更該去?”令狐傷眼裏有不容拒絕的神色,李倓嘆了口氣,未再與他争辯。

“那你小心。”

“哼,你也一樣。”

李泌感覺再窩在這間石室裏,自己的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為了不讓自己當場吓斃,李泌清了清嗓子道:“請三位等我安排。”

“勞煩了。”李倓對李泌拱手稱謝。

李泌拱手回禮,突然想起什麽,問道:“敢問先生,這五年天下局勢,難不成是先生所為?”

李倓輕笑一聲,并沒否認。李泌抿了下唇,趕緊轉身大口喘氣,雖然在看見李倓那一刻他就确定了大半,但親耳聽見李倓确定,李泌還是膽顫心驚。

兩日後,在李泌安排下,李倓三人成功進入大明宮,見到了玄宗。

玄宗如今偏居興慶殿,随身侍奉的宮人極少,高力士等人已被肅宗流放黔中道,玄宗身旁已無親信內侍。

李倓見到玄宗之時,玄宗的身邊只有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內侍,李倓對那小內侍說祈福無關人等必須退下,那小內侍不疑有他,立刻退了出去。

垂暮的老皇虛弱地躺在榻上,睜着的眼裏沒有任何神采,讓人看了唏噓不已。楊玉環早已泣不成聲,撲到玄宗身邊,握住玄宗蒼老的雙手:“陛下,臣妾回來了,陛下……”

朝思暮念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空洞的雙眼裏溢出了驚異的神色,玄宗吃力地轉過頭,魂牽夢萦的那張臉出現在眼前,玄宗拼盡力氣,喃喃問:“愛妃?朕又夢見你了……”玄宗想要擡起手觸碰楊貴妃,擡了幾下卻沒有力氣,楊貴妃眼中噙着淚,握着玄宗的手,将玄宗的無力的雙手貼在自己臉上,“不,陛下,臣妾真的來見你了。”

“真的是你?”手指上感受到了真實的觸碰感,玄宗眼中滿是欣喜與震驚,“你不是……不是……”

“是建寧王。”楊貴妃轉頭,示意玄宗身後還有人。

“倓兒?”玄宗并沒有順着貴妃的目光望去,搖了搖頭,“不,倓兒已經被那個不孝子殺了,朕的倓兒再也不會回來看朕了。”

“皇……皇爺爺。”立在貴妃身後的李倓上前一步,握住了玄宗的手,“倓兒在這裏。”

“你……”接二連三的驚喜讓玄宗有些支撐不住,玄宗借着李倓的攙扶,支起身,看了看哭成淚人的貴妃,又看了看幾年前那個雨夜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的孫兒,終于笑了起來,“你們都還活着。”

“是,皇爺爺。”李倓亦笑了起來。玄宗年歲已高,頭發花白,精神恹恹,如若肅宗小心侍奉,玄宗的精神倒也不至于如此不濟。肅宗,不僅對自己的兒子,對自己的身生父親也如此,李倓眼神漸漸變為冰冷。

年老的帝王感受到李倓眼中的戾氣,伸手拍了拍李倓的手背,而後從枕下拿出一塊玉質虎符遞到李倓眼前:“這個,是你需要的吧。”

那個虎符是高力士走時留給玄宗的。也是曾經李倓許諾過交予高力士的東西——神策兵符。

李倓此番前來,也是為了這樣東西。

“皇爺爺……”李倓了然,玄宗與他雖隔了一輩,但玄宗心裏清楚,李倓的脾性是與玄宗最相像的。

“這幾年朕雖聽不清也看不清了,但你的事情朕一直派人打聽。”玄宗欣慰地道,接着眼神一凝,“朕沒想到李亨居然這麽擰不清,竟然陣前殺子,如今他被張氏架空,也是有了報應。但是,張氏想要李唐江山,朕可不許!”玄宗用力捏了捏李倓握着兵符的手,眼中精光乍現,仿佛回到了從前,“交由你來辦,朕放心。”

“孫兒領旨!”李倓緊緊握住手中的兵符,雙手交疊,叩拜玄宗。

令狐傷一直站在不遠處,看着李倓,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我可沒碧露丹給你了啊。”令狐傷小聲道。

寶應元年四月五日,玄宗駕崩。

從大明宮內傳來的喪鐘聲響過一下又一下。李倓立在李府別院,閉眼聽着鐘聲。令狐傷站在李倓身旁,伸出右手握緊了李倓冰涼的手。

“這裏很疼。”李倓從令狐傷手中抽出右手,指着當年一劍貫胸之處,皺起眉。

“那就別聽了。”令狐傷覺得這個鐘聲有點兒響。

李倓搖了搖頭:“我必須聽完。”

第十二下鐘聲響過,李泌急慌慌地沖進了別院,令狐傷渾身散出戾氣,想把這個人趕出去。

“王……先生!娘娘她……她……”

李倓突然轉身,大聲問道:“貴妃怎麽了?!”

“娘娘自刎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李倓捏着信紙一端,另一端架在蠟燭之上,火瞬間把書信燒掉,月色下,令狐傷越牆而來,臉上擦上了幾絲血痕。

“你受傷了。”李倓冰冷地道。

令狐傷随意抹了下臉,并未放在心上:“秦皇陵的機關比泰陵的要複雜很多,我當年沒事,現在也不會有事。”

“嗯。”李倓點了下頭,“沒人發現吧。”

“沒有。”

令狐傷接過李倓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擡眼看了下被吓得面色慘白的李泌。

這都是什麽事!居然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将貴妃的屍首送入泰陵與太上皇合葬,李泌是越來越摸不清李倓心裏在想些什麽了。

“李大人,喝茶。”李倓又給李泌茶杯裏倒了杯茶,李泌硬着頭皮稱謝。

作者有話要說: 借用一下白菊苣的詩_(:зゝ∠)_雖然提前了N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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