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贗品
她昏睡的短短的三日之內,發生了太多太多事。
新婚日,睿王府不見嫁娶儀仗,派人前來詢問老宰相,卻不知,宰相府關閉大門,靜谧的毫無聲響。
推門而入的侍衛,這才看到全府上下,所有人都中了毒藥。
無人生還。
天黑了。
推開後門,一抹纖細身影,漸漸融入了黑夜的顏色,她走入大廳,烏黑一片,沒有咂舌丫鬟在說話。
她走過書房,把耳朵貼在冰冷門板上,沒有爺爺邊翻書邊咳嗽聲。
她經過廚房,竈肚是冷的,也聞不到一絲噴香氣味。
……
那個小小身影,這麽走着,她走完宰相府每一個角落,用一夜的時間。
沒有人。
宰相府沒有半分人氣。
每一個房間,她都繞一圈,安谧無人的花園,只剩下蟲鳴聲。
她走不出宰相府……琥珀無力的接受這個事實。
這個地方,就像是被詛咒,她像被人困着無法動彈,在沒有出口的死胡同裏繞呀繞,她熟悉的家,竟然也陌生得緊。
“爺爺——”
低聲哭泣,她不懂為什麽爺爺為什麽會消失,為什麽宰相府,上官家,會在一夕之間,淪落成無人的空宅子,她更不懂,為何至今無人找她。
就算是官場争鬥,爺爺年末就要辭去宰相官職,到底是多大的怨恨,要殺光上官家上上下下三十七條人命?
那麽她呢?
連廚娘門仆丫鬟都逃不掉的厄運,她作為上官家唯一的後人,難道逃得掉嗎?
她縮身躲在花叢裏,将自己藏起來。她極少讓人看到她在哭泣,她覺得那是可恥的示弱,所以不管心裏多難受,也不在人前掉淚。
她想哭,卻只能這麽躲着嚎啕大哭,而此刻,也無人會看到她最狼狽的軟弱。
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她一個了。
心頭的那根刺紮得她好難受。
她哭到發抖,肩膀顫着,不住抽泣,聲音含糊可憐,好幾句都變成自言自語,分不清她到底是要抱怨,還是要哭訴。
她要去找他。
她要去找睿王爺,問個究竟,爺爺到底跟朝中之人有何等的恩怨糾葛,才會被毒害!
她驀地站起身來,不顧一日一夜滴水未進的虛弱,她心中唯有一個信念,就是要找出兇手。
在這個世上,她能夠相信的人,只剩下軒轅睿了。
天,才剛剛亮,她摸索着走到城東,腳步停駐在睿王府的門前,這裏讓她安心許多。
“請問,睿王爺在府中嗎?”
她問的小心翼翼。
侍衛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一頭青絲披散在腦後,不見任何修飾,身着樸素棉白衣,年紀甚小,那眸子像是蒙着水霧,更讓人覺得楚楚可憐。
難道是來應征丫鬟的貧民姑娘?!但再看一眼,卻又覺得她的身上,找不到半分寒酸氣,穿着雖然顯得狼狽,但那骨子裏,似乎毫無村野鄉氣,幾乎她白皙小臉上髒污顏色,也可以忽略一般。
“報出你的名號,帶我前去通報一聲。”
侍衛面無表情,這麽說道。
琥珀終于松了一口氣,鄭重地吐出這幾個字,“我叫上官琥珀。”
侍衛聞到此處,臉色一變,兩人交換了眼神,達成某種程度的默契,其中一人才說。“請跟我來。”
跟随着這一個侍衛,穿過大廳,繞過花圃,走入一個異常雅致的偏廳,稍等片刻。西廂幽靜而清雅,植了些花草,圍繞在簡樸的兩層木雕樓閣旁,她推開門扇,跨過門檻,左右張望,是太害怕,還是真的有人在暗處偷窺她的行蹤?!
她正襟危坐,爺爺說過,再大的難關,也要努力,他就是從七品小官員,坐上一朝宰相的位置。
手邊的一杯茶,早已涼透。
她等了,豈止片刻功夫?琥珀眼波一閃,隐約察覺有些異樣,軒轅睿若是在王府,聽到她來了,哪裏用得着讓人苦等?
他該知道,被賊人襲擊,被滅了全家的她,該有多麽不安動搖才對。
垂簾被修長的手掌掀開,冠玉容顏鑲着有神墨瞳,此時正觑默然不語的琥珀。軒轅睿是先皇第五子,跟當今天子乃一母所生,母親為皇太後,不過為人溫和,性情善,對政事并不顯露太多野心抱負,所以他的身上,總是有一種事不關己的祥和氣質。
他不染纨绔子弟的劣行,不貪婪不愛色,不嗜酒不豪賭,是先皇子嗣中最受好評的一個。
氣質如蘭,或許就是指的這種男子,他樣貌生的俊秀好看,配上一套青色常服,更顯得儒雅。
她迫不及待,想要拉住他,說些什麽,也不懂為何她面臨喪家之痛他還能笑得那麽溫和,毫無一分凝重愁眉。
然,緊接着,琥珀在他的身後,見到了一名女子。
“唇紅齒白,膚如凝脂,手如柔荑。”
這些語句,幾乎是突然從琥珀的心中溢出來的一樣。
站在軒轅睿王爺身邊的女子,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容貌清麗,梳着素雅的發髻,一側白花搖曳,一襲白衣束身,眼波如水,只是她的臉更加清瘦一些,大眼之下是一片黑霧,琥珀看一眼便知,她身上的悲戚氣味,特別重。
琥珀的目光一冷,心口湧出隐隐作痛,這個爺爺放心交予自己給他的男人,他身邊的位置,本該是自己的啊——
那麽這個女人,又是誰?!
“琥珀,你先回房吧,這件事就交由我處置。”他眼眸染上墨濃的黑,他的口氣總是輕柔、總是含笑,卻也飽含着琥珀看不通透不明所以的暗沉。
這個名字,從爺爺之外的男子口中喚出來,居然帶着那麽多憐惜,好聽極了,似乎這個名兒,也變得美麗了。
琥珀幾乎有一瞬間以為,軒轅睿這一番話,是在安撫她,是對她說的。
但不是,她迷惘,恍惚,眼看着他拉近那名女子的手,熨貼在他臉上。她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她不愛讀書,卻并不愚蠢。
他叫,那個女人為琥珀。
體內那股莫名支撐着自己一日一夜之久的力量,仿佛因為軒轅睿的一句話,徹底粉碎。
“不行,王爺,這個女人一定跟我爺爺的死有關!”那名也叫做“琥珀”的少女,長指幾乎要戳到琥珀的鼻尖,她滿眼的怨怼,顯得瘋狂。
她指責琥珀,哭的動容傷悲。她才像是,死去至親的凄慘,而琥珀,伫立在他們對方,無心無情無淚冷血的跟毒蛇一般。
爺爺是她的?!
琥珀的嘴角,驀地揚起一抹冷到深處的笑,上官家只有一條血脈,這是衆人皆知,她居然還編造這等謊言?!
“你現在還要說,自己是上官琥珀嗎?”這時,軒轅睿問出了口,他說的平靜,卻不無危險。
空氣中,已然是劍拔弩張劍鋒相對的緊張。
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軒轅睿居然看到,眼前這個少女,笑了。
那一抹淡淡的笑花,若隐若現,在她的嘴角緩緩綻放,卻更顯一抹凄絕顏色。她的悲傷淡淡的,卻緊緊揪住軒轅睿的心。
“為我取名的人都死了,這個名字對于我,沒有那麽重要。”
聞言,軒轅睿的澈明眼底,閃過一抹複雜。他蹙眉,清隽面容笑意全無,顯得疏離。
“你來王府肯定有你的目的。”
琥珀的喉嚨似乎要裂開了,緊緊盯着這個男子,她說的平淡,微笑閃爍。“爺爺說過,睿王爺是我可以真心依賴的男人。所以,我就來了。”
“她胡說!誰讓你胡言亂語,我爺爺都沒了,你這個冒牌貨居然想要來搶走我的夫君?!”對方的敵意,很深,哭的梨花帶淚,若不是軒轅睿攔着,她可能早就撲向琥珀身上,對她掌掴。
“冒牌貨。”
那個女子,這麽指責自己。琥珀微微眯起眼眸,她的個性急躁,是最大的缺點,但此刻這三個字她卻活生生吞下肚。
這已經不算是最大的侮辱了,在她今日失去爺爺,失去一切,整個世界都變成灰色的時候,更顯得不值一提。
“你說你是琥珀?誰能夠證明?”軒轅睿淡淡的眸光,掠過琥珀眼底的清冷,說不出為何,這雙眼眸,有種詭谲的動人。
琥珀手腳冰冷,一盆冷水灌入口鼻的措手不及。
無人能夠證明。
宰相府不是已經死光了嗎?
琥珀直直望入軒轅睿的眼底,他不遷怒,卻也不讓她覺得,他是站在她這邊的。“同樣,誰能夠證明,她是?”
“上官琥珀的肩膀處,有一枚紅色胎記,宰相曾經跟我談起過,不知你——”軒轅睿表情嚴肅,不像是在說笑。
“你要看的是這個嗎?”
她猛地扯下棉衣,光潔的右肩暴露在空氣之中,肩線美麗,鎖骨分明,但,琥珀從軒轅睿的眼裏看到的,是一閃而過的失望。
她的肩頭,什麽都沒有。
她的眼底一熱,琥珀找不到理由來解釋,她好似活在一個玩笑之中,真的變成假的,她垂眸,呼吸漸漸沉重起來。猛地擡眼,她不放棄盯着軒轅睿。“她有嗎?”
“當然。”軒轅睿将手掌輕撫在女子的肩膀處,眼神落于女子悲戚面容,淡淡說道。“新婚夜,我已經看過了。”
轟。
一聲巨響。
琥珀心口的弦,斷了。新婚夜,他們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我不信,讓我看!”她破着嗓子大喊,她的個性是急躁,稱不上溫柔娴淑,卻從不說謊。上官家的家訓,她時時不忘。
說話的是軒轅睿,他清淺眸光淡淡一瞥,“看到又如何?”
琥珀不肯服輸,小拳頭捏的緊緊,水眸裏盡是堅定。“如果是真的,我死也明白了。”她萬般委屈,卻還不願在這個陌生的女人面前流淚,就算流淚,更顯得自己是鬥敗的雛雞,可憐可恥。
“那好,本王就讓你死得明白。”他的淡然也消失徹底,如今面對着琥珀的清隽俊顏,覆上了對峙的水火不容。
這個世上,只能有一個上官琥珀。
若是贗品,下場很慘。
他扳過女子的肩頭,柔和眸子對着她的,他捧着她的小臉,他的颀長體形遮掩了一片藍天,一瞬間,琥珀的臉上,血色全無。
相同的紅色印記,宛若蝴蝶,出現在那個女子身上。
晴天霹靂,不容有異。
軒轅睿揚手,此刻的面容,映入琥珀的眸子,是決絕的一刀兩斷。“來人——”
他清楚地看到兩滴晶瑩的眼淚從她眼眶裏溢出來,眼淚沾在睫毛上倔強地不肯流下。她看人的眼光稱不上是柔順,也談不上是溫柔,像極了那種野性難馴的小野馬。
她就這麽瞪着這一對男女,不知何等的力量充斥在她的體內,讓她依舊倔強地挺直腰杆,不流露半分卑微。
不服輸的态度,頑劣的跟孩子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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