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上）

1946年清明節，郭笑天在楊誠的陪伴下，帶着孟七、陳媽，來到了哈爾濱。

郭雨農的墳墓被張春照料得很好，郭雨農葬在公墓群一個僻靜的角落裏。墳墓前擺放着郭笑天和楊誠剛剛放上去的祭品和鮮花，掃墓的人很多，有不少人和他們一樣，是戰後第一次來祭拜親人。

再次回到東北，踏上這塊熟悉的土地，郭笑天心頭千萬緒，卻不知從何說起。

郭笑天站在墓碑前，喊了一聲“大哥”，倏然想到自己多年未見的兄長郭大栓，嗓子就硬了。

楊誠的左手适時地伸了過來，輕輕攬住郭笑天的肩膀，這一刻，郭笑天忽然覺得，他已經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了，只想這麽靠着他，地老天荒。

楊誠對着墓碑，誠懇的說：“大哥，你放心，我會好好對安之的。”

兩個人在墓地待了很久，才離開。

路上，楊誠問郭笑天要不要給郭雨農遷墳，郭笑天想了想，還是以不願意打擾兄長安息為理由，拒絕了。楊誠也沒繼續堅持。

郭笑天和楊誠到了張春的家，臨出發時，鄒東和老太太一再交代，要好好感謝張春，還特意給張春包了一大包禮物。

這是郭笑天第一次見張春，張春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東北漢子，張春的媳婦也是一個樸素的女人。郭笑天和楊誠把禮物遞給了張春，張春推脫了好長時間才收了下來。

張春和他們面對面坐着，張春的雙手交握着，一點一點的扭動。楊誠發現張春這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開口說：“張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現在鬼子都給打跑了，我們往來也方便了，你要是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

張春用粗壯的手指不安的在桌子上推了推，半天才扭扭捏捏的開口，說：“俺，俺想托你們個事。”

張春是李然安排的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張春不是共産黨，更不是共黨情報體系的人。郭笑天的心思迅速轉了轉，張春這是什麽意思？

郭笑天說：“張大哥，你只管說，我們一定盡力。”

張春說：“俺內弟，是朝鮮人，鬼子占了朝鮮之後，俺媳婦就托人把內弟接來了。本來，這打勝仗了，俺內弟是打算回老家的。可是，現在，現在又回不去了……”

楊誠和郭笑天對視一眼，都明白了。日軍侵占朝鮮以後，将朝鮮占為殖民地，抗戰勝利後，按照原來的《開羅宣言》朝鮮應該獨立，但是美軍和蘇聯軍隊以三八線為界，各自受降，朝鮮就這麽活生生的被分為南北兩塊……

Advertisement

楊誠反應很快，說：“張大哥，把你內弟叫出來，給我們看看。”

“哎，哎。”張春高興的站起來，去裏屋叫人了。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男人從裏屋走了出來，他長得眉清目秀，頭微微的低着，看起來有點羞澀的樣子。

張春扯扯他，說：“哎，娃，叫人。”

青年聽話的喊着：“楊大哥，郭大哥。”喊了人之後，青年就抿着嘴巴不做聲了。

張春緊張的介紹着：“他叫金成，元山人，今年二十三歲了。”元山位于朝鮮北部，目前是被蘇聯把控的地域，據說，蘇聯有意促成北朝鮮建立紅色布爾什維克政權。

楊誠已經迅速領會張春的意思了，張春應該是想讓自己和郭笑天帶着金成。

楊誠朝金成招招手，示意他坐下來，說：“金成，你上過學麽？有什麽特長沒有？”

金成腼腆的在楊誠和郭笑天的對面坐了下來，說：“楊大哥，我上過私塾，嗯，我會開車。”

郭笑天有點驚訝，說：“你會開車？”

張春一臉緊張，說：“那個，那個，以前給鬼子拉過糧食。”金成紅了臉，頭垂得低低的。

楊誠和郭笑天明白了，金成以前在滿洲僞政府裏待過，可能是離開的早，或者是級別太低，所以就安全度過了政府對僞軍的接收和清算。

楊誠首先表态：“張大哥，這個事情，除了我們，別對別人說了。你要是放心，就讓金成跟着我們回重慶吧。”

張春連連點頭，已經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金成就這樣跟着楊誠和郭笑天回到了重慶，本來，楊誠是打算讓金成給自己開車的，後來想到自己身邊好歹還有個孟七，金成這個孩子一看就是個老實人，幹脆，讓他跟着郭笑天好了。

1946年5月5日，重慶臨時國民政府發布“還都令”，國民政府還都南京。

經過了遷居重慶的這段歲月，一大家子人都習慣了朝夕相處，都不願意分開了。

陳哲奇在鄒東月牙湖別墅的旁邊，也蓋了一棟小別墅，鄒東把自己的別墅擴建了一點，在院子裏蓋了一層三室的平房，孟七一家和曹父曹母就住在這裏。

夏天來臨的時候，蔣介石采納美國建議，軍事委員會正式改組成國防部。

楊誠将國防部下屬的人民服務總隊籌建完畢，軍統頭子戴笠墜機身亡，蔣介石長長的出了口氣，決定把情報系統的武裝力量都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上。

一年下來，楊誠靈活的處事方式都被上峰看在眼裏，大家發現他的優點不僅僅是能打仗，于是，楊誠得到了一致認可，被任命為國防部人民服務總隊總隊長。

郭笑天在軍委會兵役部這一年來的表現也不錯，軍委會改組後，郭笑天被任命為國防部二廳副廳長。

孟七繼續跟着楊誠，金成則給郭笑天當了駕駛員。

此時，國共兩黨一邊進行着談判，另一邊，東北戰場上已經正式開火了。

李然一直沒有消息，郭笑天每天看着內參上傳來的東北戰局，心裏的忐忑逐日加重，那一直寄望的合作政府，還要等多久？

黃昏，秋風初起，黃埔路上的梧桐葉落了一地，淡淡的光影穿過樹枝落在地上，讓周圍的空氣顯得溫暖而寧馨。

郭笑天的機要秘書下了車，對着後座的郭笑天敬了個禮，關照金成小心開車之後，就回家了。

金成調轉車頭，開車載着郭笑天往月牙湖而去。

車上只有郭笑天和金成兩個人，金成忽然把車靠在路邊停下了，說：“廳長，您坐到前面來吧。”

郭笑天有點驚訝，但是還是從後座下了車，坐到了副駕駛。

金成重新挂檔，車緩緩駛出的時候，金成開口說：“紅峰416，我是你的聯絡人。”

金成臉上那羞澀腼腆的面具已然全部褪盡，他目不斜視的開着車，郭笑天徹底呆住了……

那一夜，郭笑天久久難眠。郭笑天被組織正式啓用了。

1946年冬，東北民主聯軍發動新開嶺戰役，在遼寧省全殲國民黨軍一個師。此戰之後，東北的局勢開始向有利于共産黨軍隊的方向發展。

郭笑天所在的國防部二廳是一個參加作戰指揮的廳，郭笑天由于抗戰時期在桂林行營作戰參謀部待過，又有豐富的實戰經驗，雖然級別不算十分高，但是，在作戰參謀會議上屢屢能說上話。

然而，大家都不知道的是，每一次的國軍作戰方案和計劃，郭笑天都憑着超強的記憶力背了下來。然後，通過那個羞澀的駕駛員金成，傳到了中共的指揮室。

1947年4月，根據政治協商會議，南京國民政府改組，吸收其他黨派進入合作政府。然而，此時國共正在內戰，共産黨并未參加政府。

國防部二廳的情報一份份的傳遞着，1947年秋，東北民主聯軍集中6個縱隊發動秋季進攻，殲滅國民黨軍6.9萬人，解放城市15座，共産黨徹底掌握了東北戰場的主動權。

夜涼如水，晚上，郭笑天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看着一株桂花樹發呆。

今天白天，按照金成的要求，郭笑天給金成列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上，詳細的列着郭笑天自加入國民黨以來，接觸到的上級、下級軍隊指揮官。

金成告訴郭笑天，組織上要想辦法對一批人進行有計劃的策反，金成先把名單報上去，有需要的話，組織上會通過金成，給郭笑天進一步的指示。

郭笑天把楊誠的名字也報了上去，可是，他比誰都清楚，策反楊誠，是天方夜譚。且不說楊誠深受蔣介石看好，就是鄒東、陳哲奇這一大家子，也絕對不允許楊誠倒戈到共産黨陣營裏！

合作政府終于成立了，可是，可笑的是，成立的并不是國民黨和共産黨的合作政府，依然是國民黨把持的政府！東北的兵戎相見是不是預示着國共兩黨之間的未來？郭笑天的心裏，冰涼如水，郭笑天已經隐隐知道了他和楊誠不得不面對的結局，只是，不願意去深思、不願意去面對……

郭笑天正在冥想，楊誠走了過去，環住他的腰，把下巴擱在郭笑天肩頭問：“在想什麽？”

兩個人臉頰相觸，一片涼意。

郭笑天幽幽的說：“桂花落了。”

楊誠轉過身，就着兩人相擁的姿勢，與郭笑天面對面，他微微低首，用鼻尖抵着郭笑天的額頭，呢喃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你是不是擔心東北的事情？我打聽過了，張春那裏還算安全。過段日子，等把共黨清繳幹淨了，我看，我們還是把你大哥的墳遷到南京好了。省得你總是念念不忘的……”

郭笑天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酸澀，仿佛要破喉而出，只覺得嗓子幹啞灼痛，竟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