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水月鏡花[2]
接下去就是公司大部分事物的移交妥善工作,顏路言辭鑿鑿的說,既然是旅行,就不該有所負擔,他交給了張良一部新手機,手機裏只有一個號碼,就是顏路自己的。
張良有些錯愕,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并不反感,只是在以色列之行前,讓顏路陪自己去了一個地方。
舊金山北部的海邊,雖說是海邊,也是綠地居多,那裏,是張良剛到舊金山時的“居所”。
暗無天日的時光。
不用走多少的路,就可以看到它。
并不是很大,卻保持着應有的莊重和不容破壞的虔誠恭敬。
那是一座寺廟,啓字“惠濟”。
惠濟寺是舊金山佛教協會名下的集會所之一,來朝拜的也是華人居多,偶爾有些對苦行感興趣遠道而來的異國人,廟中小僧數名,還有一位年長的僧侶兼任了主持,法號“智覺”。
寺廟的後面有一整片的園子,張良就笑嘻嘻的說智覺大師在這裏住了四十多年,并且喜歡桃樹,所以建廟時就鋪了滿園,說起來自己也近兩年沒有來看望他了。
顏路但笑不語,擡起頭的時候,就看到寺廟門前已有一位白須老者正在等待。
“大師。”張良喜形于色,先是迎了上去,“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智覺大師含笑伸出手指點了點門梁上的一角:“昨夜夢裏,有一只蜘蛛托夢說貴客臨門。”他看了看跟在張良身後的顏路,側過身做了邀請的姿勢:“兩位,請。”他老神在在,悠悠閑閑。
張良“噗”的就笑了,說句不客氣的,他其實挺喜歡這個大師“裝神弄鬼”的樣子的,啊,神明在上,他沒有任何亵渎的意思——張良對着正殿大堂上的菩薩合手躬身。
“張先生是要出遠門了?”智覺眯了眯眼,花白的眉頭就皺起舒展。
“什麽都逃不過大師的眼睛。”張良眨眼,他示意顏路在大殿上靜候片刻,自己則随着智覺淺步後堂。
“張先生兩年不見了,”智覺在後堂起了三支細香,煙絲在佛龛裏袅袅升起,他注視着張良的眼睛,平靜溫和的幾近沒有感情,就好像,他看着你,就像看着世間浮物、人情蒼生,那是一種讓人毫無壓力的親和的眼神。“你很快樂。”他緩緩道,兩年前來到寺廟的張良,沉寂痛苦的幾乎要死去。
張良微微揚起的唇角:“多謝大師。”他見過那些沉溺藥物強行戒除的人的樣子,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如果沒有智覺和這間寺廟的寧靜,那麽自己會如何?“芸芸衆生,苦難頗多。”
智覺點點頭:“佛曰:苦難是福。”他挑挑眉的時候,花白的眉頭有些聳起,總有些引人發笑,可張良哪敢笑,只是蹙着秀氣的眉,搖搖頭:“我不是很懂。”
“懂即是不懂,不懂也是懂。”智覺把香遞給張良,張良恭敬極了,對着神明再三鞠躬,再把香交還給智覺,老者把香灰收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這一切都是一種心境。”他定定看了張良一眼,“佛待有緣人。”他低首淺笑,還記得衛莊聯系過自己,關于張良對過去的忘懷,而現在看來,那些都是沒有必要的紛擾,“過去事,過去心,不可記得。現在事,現在心,随緣即可。未來事,未來心,何心勞心。”他瞅了瞅張良,“後園裏的鯉魚都等不及要見老朋友了,随我走一趟?”
張良興致就上來了:“好。”
******
顏路對于神佛之事的了解,大概就止在多年前少司命的起卦。
通明徹亮的大殿裏,神明端坐,顏路反是有些不自在,木案上,算卦求簽,一旁的小僧正敲着木魚念着經,聽不清文字,但是虔誠的叫人不敢輕易驚擾,
其實,顏路一直很不明白大學那個小雪滿傾城的日子,張良為了什麽要去求那一卦。
在自己看來,那不過是很閑來無事的小玩意,消遣尚足,當真不必。
直到自己莫名的抽出大殿上的那支簽時才明白。
因為我們有着期望,那些猶豫的,困擾着自己的心願而向神明祈禱,并不是為求一個結果,只是為了,給自己一點信心和希望,讓我能夠堅持下去。
而這條路,太長,也太累。
一旁的小僧恭敬的躬身,将卦解遞給了顏路,含笑便轉身離開。
空蕩蕩的大殿裏,唯有神明見證他的虔誠。
他擡眼去看明光一片的殿外。
殿外滿園桃花早已謝了,葉子卻郁郁蔥蔥,青綠青綠的,很多來求簽求卦的人将紅色的卦紙系在樹枝上,心願永遠都帶着最美好的祝福。
最後顏路把那紙卦解系在了最高的樹枝上。
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
張良回到他身邊時仰着頭看着微風裏的紙片飛揚,翠綠從中斬露的殷紅。“為什麽?”
顏路卻看着張良長長的眼睫,在陽光下精致漂亮的面容,說的溫柔無華:“我在等它開花結果。”
張良疑惑不解的轉頭去看他。
水中月,鏡中花。
等待那些溫潤墨跡的勾勒開出溫暖人心的結果。
幾乎有那麽一瞬,他以為自己會溺死在顏路那種梨花映秀一樣纏綿的眼神中。
似曾相識,卻截然不同。
腦中狠狠的抽了一下,刺痛了眼睛,他忙撇開腦袋,就看見不遠處的智舉隐隐的雙手合十朝自己躬身道別,張良站直了身體,也颔首微微鞠躬。
第二天,兩人終于啓程前往以色列。
耶路撒冷離特拉維夫不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先去特拉維夫下榻,地中海的城市。顏路說的時候美好極了,地中海風貌,藍色和弧形得到了最大的發揮,窗口上的小花,陽臺下的人偶,一切都在向異國之人展示熱情。
于是張良被顏路打動了,第一晚就下榻在特拉維夫地中海附近的酒店,周邊都是老城區,為保護老城風貌,現代化高樓都建在外圍。
好好休憩了一晚後,一大早張良就被顏路從被子裏刨了出來。
這個時節正是特拉維夫的旱季,悶熱又幹燥,陽光焦灼的落在每一個細小的角落,米白色的牆壁,天藍色的窗,顏色的反差充滿着文藝複興的氣息,少有的浮華和刻板讓生活變得悠閑自得。
張良走在小道上,擡眼之地紅色的窗口小花落滿眼簾,一旁的露天陽臺上,挂了滿滿一圈的人偶,牆壁上的塗鴉随處可見,極有生活趣味。
顏路倒是滔滔不絕的給他做着介紹,連同中午的午餐。
如果要張良說的話,只能用“複雜”來形容,比如……西式快餐一樣的炸雞,撒了點芝麻以及東方口味的米飯,加一片薄荷葉。
張良看了又看,最後挑了個“馍”:“這個……”能确定是馍嗎?他有點眼角抽搐。
“是馍,”顏路咳了一聲,“如果你問以色列人,他們會說,這是穆斯林留給他們唯一的好東西。”他悶悶的輕笑,把橄榄油移到他面前。
以色列的街上中滿了橄榄樹,所以橄榄油也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他把芝士番茄沾上橄榄球遞給張良:“試試。”他看着張良一副堆食物“英勇就義”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
張良咬牙一口吞了下去,險些被噎着,末了倒是瞪了眼:“雖然看起來組合挺奇怪……不過,味道真是不錯。”他指了指菜單上的WidePasta,“Wide?意大利面?”
“……”顏路抓過菜單,“你不會想吃的。”他偷笑,豆皮一樣寬的意大利面,恐怕見也沒見過吧。
于是張良就着“中西合璧”的午餐吃了個飽。
午後的陽光舒适的讓人不想走動,地中海就成了最好的去處。
海岸延綿蜿蜒,蔚藍成線,金色的沙灘上,游人稀少。
“以色列的法定工作時間是周日到周四,周五周六休息,所以人不多。”海水爬過沙灘,輕輕撫着顏路的鞋邊,“而且沙灘屬于公共資源,私人不得占用,所以,盡情享受吧。”他拉住張良一扯。
“啪嗒”,張良的腳踩進了海水裏,水花漂亮的濺了開來,甚至因為上湧的海水碰撞,有那麽一兩滴濺在了臉上,清涼清涼的。
張良蹲下身鞠了一捧水,擡起頭看,遠處水天一色的藍,無邊無際,蕩人心魂的幾乎要被整一片色彩淹沒,然後眼簾裏倒映出那個人的臉和略微擔憂的神色。
“怎麽了?”似乎沒有看到張良的動靜,顏路低下頭詢問。
“沒什麽……”張良愣着,低下腦袋,突然把手裏的海水潑向顏路,哈哈大笑的跑了開去,“我只是在想,你全身濕透了的樣子。”他還狡黠的偷偷做了個鬼臉,跑的比誰都快,腳印在沙灘上一連串的落下。
小、小混蛋!
顏路滿臉的水漬,用手擦了擦眼角周圍就追了上去,張良哪裏跑的過他,衣角被用力一扯,“吓?”他還沒反應過來,腳底一打滑,整個人驚慌失措的摔了下去,就那麽一瞬間,他反手就抱住了顏路的脖子,幾乎是下意識的,也不知是因為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又或者他壞心的想着還得拖一個人下水,總之,這最好也最壞的結果,就是兩個人一起“呯”的摔在了一半沙灘一半海水裏。
“咳、咳、咳”張良好死不死的嗆到了口海水,嗓子裏就沁着一股鹹味。
“子房?”顏路沒摔疼,吓的趕緊把張良從沙灘上拉起來,“沒事吧?”他倒是擔心極了。
“噗……哈哈,”張良嘻嘻哈哈的,“這下可好了。”都成了半個落湯雞了。
顏路替他把一些附着着的沙子撣去,指了指沙灘上的一排躺椅,“看來下午的時光,只能在這裏度過了。”陽光透過半邊濕透的襯衣,暖暖的烘着皮膚,綠色太陽傘撐在頭頂,冰鎮的飲料就擱在一旁,雖然這樣的穿着曬太陽有些不倫不類,不過好歹是閑情惬意。
張良似乎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顏路摸出正在響手機,這個時候連電話都覺得是煞風景的東西,他接通後轉去了太陽傘後,不知說了什麽,倒也才兩分鐘就回來了。
“是公司裏的事嗎?”張良欠了欠身。
“不是,”顏路微微一笑,“是家裏的電話,過兩日就回耶路撒冷,有些事得交代下去,”他盯的張良有些不自在,卻還不收斂,“子房是第一次去我家,我不希望會有什麽困擾才是。”
張良尴尬的摸了摸頭發,咕哝了一句:“不用那麽興師動衆的……”自己也只是個客人罷了。
顏路但笑不語,指了指右左手一側的海角對岸:“看到那個高高的建築物了嗎?”張良眯了眯眼,顏路就繼續他的導游事業,“那是古城JAFFA,那個建築就是古城的地标,St.Peter'sChurch。”頭頂有些轟鳴,擡起頭,就可以清晰的看到,藍天之下白色的飛機低空飛過。
張良伸出手抓了一把空,卻還心滿意足的,指尖沿着飛機的軌跡一點點看它消失在青藍天空,也許,這才是生活吧。
難怪有人說,一旦習慣了行走,你就再也舍不得停下,每個人都只有在旅行中,才會遇見真正的自己。
地中海的陽光落下帷幕的時候,海對岸就染成了金黃色,隔着的重重雲朵被夕陽斜晖刺穿,海岸線慢慢變成了黑色,不遠處的帆船都成了金色下的暗色剪影,像是一場話劇的落幕,而深夜裏的特拉維夫夜空,被城市燈光映照的灰蒙中渲染着赤紅。
這是張良回到酒店後透過大大的落地窗看到的景象,萬家燈火。
顏路站在他身邊,執着酒杯。
而兩天後,他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前往耶路撒冷。
聖教城市,有着顏路的家族和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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