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水月鏡花[1]

張良到餐廳的時候,顏路已經在了。

“他要晚些。”他是指衛莊,張良把外套脫下,看到顏路微微颔首,“抱歉今天這麽突然。”不過衛莊那個家夥雷厲風行的很,既然開了金口,要拒絕就難了。

顏路其實對衛莊突然提出見面的要求有些意外,他不是第一次見衛莊,卻是第一次當着張良的面,不過除了意外倒沒什麽特別的擔憂和畏懼,衛莊是個聰明人,顏路比他更了解,只是兩人上一次見面可不愉快,想及此,還是不由伸手在鼻梁處揉了揉。“他一個人?”顏路示意一旁的侍者先上了清酒。

張良入了座:“那家夥向來獨來獨往,”自己也沒少對顏路抱怨過衛莊和他身邊的人,比如,“赤練最近似乎是做什麽……基金大使……”張良使勁想了想,也不過是早上同事的三言兩語。

“兒童基金大使?”顏路倒是接口了,還挺驚訝,“還在中東嗎?”

“咦?”張良瞪了他一眼,“你怎麽知道?”

“咳、咳……”顏路似乎被酒水嗆到了,“新聞裏有提到關于中東的事。”

張良就翻了翻手機裏的應用,打開網頁:“聽說最近有幾個關于兒童拐賣的視頻上傳,涉及地區不光是中東,歐美國家也鬧的沸沸揚揚。”他把手機遞給顏路,“衛莊居然放心赤練去那麽混亂的地方。”顯然,連小王子都在擔心赤練的安全。“連恐怖組織都活動開了,說是斬首叛逆者,才幾天呢,視頻輪播了百萬次。”真是對現在的旁觀者品味不敢恭維。

“她不會有事的。”顏路看過網頁,這幾個視頻倒是能讓FBI抓到“小辮子”跨國聯合追捕師出有名了,他也随手翻着幾條新聞,眉頭沒松開,所以也沒注意到門前進來的人。

直到張良站起身,顏路才回神忙跟着起身,衛莊已在餐桌對面。“嘿,來了。”張良拍了拍他的肩膀,衛莊的眼神首先就落在了顏路身上。

那人就是這樣,聲色毫無,神色未動,偏偏用着幾近追根到底的探究的眼神打量着你,讓人極不自在的氣勢倒是先壓了上來。

“衛先生。”顏路禮貌性的點頭伸手。

衛莊沒有伸手:“顏先生好。”他挺了挺身也不覺得是怠慢了顏路。

顏路無趣的摸摸鼻子,略顯尴尬的收回了手,張良“咦”了聲:“你們認識嗎?”怎麽他還沒介紹,這兩個倒熟門熟路的介紹起來了。

“顏先生還沒有告訴你吧?”衛莊拉開座位入了座,“我和他因為生意上的事有過一次往來,”他點了檸檬水,似笑非笑,“半個月前的事。”他還很有意思的瞅了眼顏路,顏路原本的戒備倒是因着這解釋微微有些松懈卻也更不明衛莊的用意,那個人,從來都有着将朋友和敵人角色互換的本事,利益和結果,才是他最關注的東西。

張良瞪了這兩個家夥一眼,自己倒像是被蒙在鼓裏的那個,垂眼就看到衛莊的檸檬水:“喂,”他很不滿,“我記得你酒量很好吧。”男人吃飯,喝什麽檸檬水,他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衛莊不以為意,聳肩:“你知道我不是随便喝酒的,”他頓了頓,眼神從顏路溫和的眉目間劃過,話卻是對張良說的,“我聽說你很喜歡BrandyMizuwari,回到舊金山也找調酒師學過,難道不該獻一下手藝?”他挑着眉,手指在自己和顏路之間比劃了下,“如果小良親手調酒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他唇角的弧度讓人很不爽。

張良眼角抽搐哼了聲,顯然沒那麽好興致讓這家夥白白占便宜。

看着這兩人對峙,顏路輕輕笑了聲站起身:“我去調吧,雖然很久沒有試過了。”他似乎還抱歉的陪着幾分笑。

“喂,少聽那混蛋瞎說,”張良忙按下人,看到衛莊還是一副死不收斂的樣子:“還是我去吧。”自己的朋友,說什麽也不能麻煩顏路才是,他狠狠瞪了毫無察覺的衛莊一眼。“我知道這家店的通間有專用的調酒臺。”

直到張良轉身,衛莊才收起笑意。

“衛先生,有話請說。”顏路也很幹脆,衛莊分明是想支開張良。

衛莊撇了顏路一眼,到底是這個家夥知道怎麽收服張良那個小子,他倚着椅背:“你知道赤練一直留在中東吧。”

顏路點頭:“我以為你會讓她回來的,”從他的角度來看,當初讓赤練參與FBI這件案子就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他思索兩分,“FBI好不容易得到跨國追捕的通行證,不會讓她此時收手的。”他很理解衛莊和赤練現在的處境。

“她不是唯一的卧底。”她只是個帶着大使頭銜擺在明處的棋子,“一共六個人。”衛莊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那是一段視頻,一段在昏暗的房子裏執行槍決的視頻——同時,也是還沒有散播到網上的視頻。

“晚飯前,那邊攔截下來的。”衛莊撇了撇腦袋,那邊——是指中東。

“幾個人?”顏路皺眉,神色也微微變動,顯然,他很明白這段視頻和衛莊的意思。

“三個。”衛莊回答的極其簡潔。

“可靠嗎?”顏路追問了一聲,衛莊就沒有說話。

沉默,顏路嘆了口氣,連同赤練在內一共六個卧底,其中三個被所追查的跨國犯罪集團發現身份,一人執行槍決,那麽剩下的兩個呢——可靠嗎?——會把其他的卧底名單供出來嗎?——衛莊不知道,顏路也不知道。

幾近窒息的沉默。

衛莊飲了口檸檬水,酸澀的很,他不自覺的皺眉:“Itzick家族和他之間有着軍火交易,”他,就是這次犯罪集團的幕後首腦,BrianMogilevich,曾經的黑手黨頭目,涉嫌各類走私和洗錢活動。衛莊并不是在有求于人,甚至口氣強硬,他的問話不是征求:“FBI和CIA追查他很多年,一直找不到他的老窩,這次好不容易借着兒童拐賣案搭上了線,他們不會輕易放棄,Itzick一直經營愛爾蘭的‘生意’何必摻和他的案子?”衛莊的食指在檸檬水的杯子上摸索,指腹刮着杯壁,“BrianMogilevich和愛爾蘭有什麽特別的關系?”

顏路的眼眸微微低垂了幾分,落花一般的安靜溫和:“我不該插手這樣的事。”他的拒絕也顯得輕柔無害,猶豫似的搖着頭。

衛莊并不強迫他,只是側過身:“如果關系到他呢。”顏路順着他的眼神望去,張良正在不遠處的通間調酒臺背對着自己,他在調酒,認真極了。

顏路愣了下就轉過頭來:“你要去中東?”他終于聽明白衛莊的意思了,如果衛莊能對赤練現在的處境不聞不問,自然不會惹腥上身,可如果他要參與這次的事件,那麽顯然已經不能顧及和照料到張良。“對方是黑手黨。”顏路低垂眉眼,只說了這麽一句,如果不成功,你知道他們會有什麽手段的。

衛莊沒承認也沒否認:“今晚就走。”他的手指扣在桌上,一聲一聲清晰可聞,下午就已經和FBI以及中東方面溝通好了。

顏路張了張口,聲音沒有落出來,眉目溫雅清和,眼神間流淌着一些難辨的柔順,像在思考,更像在盤算:“他是愛爾蘭移民後裔,在波士頓南部出生,Brian的愛爾蘭語是力量和美德,很多人都會把它看成是愛爾蘭男子、聰明并且善于社交。”他飲了一口清酒,清透甘甜,“Brian是愛爾蘭幫的頭目,NorahItzick和他做交易情有可原,因為是愛爾蘭裔,他有愛爾蘭的護照,雖然愛爾蘭不屬于申根國家,但是只要獲準進入歐洲25個申根國家中任何一個,他無需護照就可任意往返于這些國家之間,也許,”他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他在歐洲。”所以,更建議和歐盟那邊的聯合調查組合作。“不要小看他,早年他就在波士頓警察裏安插了不少的暗哨。”

不要小看他,早年他就在波士頓警察裏安插了不少的暗哨,所以——FBI內部,也極有可能被安插了他的卧底。

衛莊微不可見的點了下頭,臉上卻沒有什麽感謝的表情:“以你對NorahItzick的了解,中東的卧底事件和她有沒有關系?”

顏路搖頭否認:“你懷疑卧底暴露的事,不是FBI的失職而是外部原因?”

衛莊沒說話,就是在肯定。

顏路突然細微的笑了一聲,沉斂極了,只是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個大膽的猜測:“那這個人,一定對你我都有所關系和了解。”赤練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有着什麽樣的手段和天分,他們心知肚明,在她的配合下卧底卻還是暴露無遺,那麽,這個人知道的東西一定比所有人都要多,然後,兩人幾乎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張良,那個人——對張良,也一定了若指掌——

“看來顏少爺你樹敵不少。”衛莊哼笑了一聲,顏路這個猜測沒讓他覺得恐懼,反而平添了幾分對這次中東行的興趣,那麽幾近挑釁又好勝的心态,當然——以顏路的家族定位,少不了要對付的人。

“彼此彼此。”顏路也沒示弱,衛莊這家夥的傲慢脾氣争鋒性格加之公司的國際地位,也沒少讓人難堪。

這兩人一來一去憋着口氣愣是盯着對方沒松口,最後還是衛莊恨恨的幹瞪了他一眼起身:“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他說要求,不是請求。

顏路也站起身,還是那麽禮貌優雅的伸出手:“我會保護好他的。”無論如何,他說的時候,眉目含情,清雅溫和——就好像只有在談論到張良的時候,他才會流露出這樣毫無保留的徹底的神情——他毫不吝啬向旁人展示對張良的關心和愛護。

桃花眼內的風華像是流動着什麽鮮活着的神韻。

當然,顏路這樣的人是和“風流”扯不上什麽關系的,倒是可以換個說法,當他微微颔首倚着衣冠楚楚,窗外的燈火倒影斑斓時,流風溫雅、疏影淺酌,風姿幾分卓絕——所以,衛莊不否認,這個男人有多優秀和出色,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還是沒有伸手,這不是交易,他反撇開了幾分距離:“我從未想過要将他交給你。”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他不顧一切,那麽,只有顏路。

顏路微微苦笑了一下,不着痕跡的收回手。

張良端着兩杯調好的酒回來時,衛莊已經走了。

“他說有事,要出國一趟。”顏路接下他手裏的東西。

“他就是這種混蛋。”張良嘴碎了一句,顯然,對衛莊這種行動派也是司空見慣,只是忍不住還要念叨他兩句。

“他很關心你。”這是顏路第二次說這樣的話,到如今他才知道,為何衛莊不曾制止張良搬家以及這幾日的疏遠——他早就作了決定,所以在盡可能的讓張良遠離自己,盡可能的,減少未知的牽扯——說到底,衛莊一直都在為張良做着打算,包括這次來找自己,他願意相信,這是衛莊在權衡之下的決定,否則,大抵是拿槍指着他也斷不甘心把身邊這個小王子交到自己手中吧……他撓了撓頭發,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這麽快就被收買了?”張良調笑着把BrandyMizuwari遞給他:“方才少了冰塊,所以久等了。”

“不會,”顏路伸手示意服務生可以上菜,“這次出國也許會很久,”顏路不知在想什麽,“我知道你去過法國,有沒有考慮去其他地方走走?”

“旅游?”張良吃着菜,泯了酒,“衛大少爺可沒那麽好心。”他皺眉卻也對那個家夥無可奈何的表情。

顏路就輕笑起來:“他說他每次放你的假都是因為‘公事’。”

“啊,”張良眉開眼笑的,“這家夥總算還有點良心。”他眼睛眨了眨,“年中公司運作上軌,除了工廠裏會比較忙以外,不需要新合同的情況下,我們算是最清閑的。”他在拐着彎說自己很空閑,筷子觸碰到碟子,“叮”,聲音清脆又悅耳,“無繇有什麽好推薦?”

“想去以色列嗎?”顏路泯着BrandyMizuwari,帶着那麽點小心思的設問。

“以色列?”張良還當真考慮了下,突然嘿嘿笑了起來,“你在打什麽主意?”

顏路挑眉:“啧,”演技不佳,這就被看穿了,他把酒杯放下,“你還記得我曾經回過以色列吧,其實我家就在那裏。”

張良有些驚訝,轉而“噗”的笑了開去:“是想請我去旅游嗎?”以色列,聽起來不錯,黎凡特地區的國家,強大又發達,有着對地區管理最良善,對財産權利保護最佳的經濟體制。

顏路也随着他輕笑,就這樣保持着弧度和風度,輕輕拉過他的手:“是,我想請你,去見見我的家人。”他還在笑,只是說的誠懇又鄭重。

這是我和你之間遲到了那麽多年的表态。

“哎?”張良愣了愣,反是一下捉摸不透那人清雅的笑意裏幾分認真幾分說笑,“見你的家人?”

顏路點點頭,看到張良迷惑不解的樣子:“不嫌棄的話去了以色列可以住在我家,自然、自然是要見見的。”他心虛極了,覺得自己真是沒用的一陣懊惱,明明都說出來了,卻突然改了口。

“那倒是……”張良附和了兩句,嫌棄肯定是談不上,雖然會有些不自在,不過有個照應倒也不是件壞事。

“三大天啓宗教的聖地,相信你會喜歡的。”

“耶路撒冷?”張良眼睛亮了亮,“那可算是巴以沖突的中心啊,中東和平中最複雜敏感的話題。”聖教國度,和平之城,“以色列的定都只有美國等幾個少數國家承認,反是巴勒斯坦,倒是得到大多的肯定。”中東,對于所有人來說,始終帶着朦胧,裹着神秘。

互聯網時代以來,這些面紗漸漸被掀開。

“所以耶路撒冷的一副阿拉法特畫像前有着同樣用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寫的話。”顏路頓了頓。

“耶路撒冷,得不到你,我的夢想将不會完整。”張良和他同時開口,顏路怔了怔卻淡淡笑起,“哭牆”殘存着猶太人共同的記憶,以色列人通過立法告訴世界,耶路撒冷是它不可分割的首都,而巴勒斯坦也在用他們的方式告訴世界,他們沒有屈服,他們還在戰鬥。

張良嘆了口氣:“聽說最近的戰火已經蔓延到耶路撒冷南部了。”

顏路點頭:“巴以雖有和平要求,恐怕也無法坐在桌前。”他呼出口氣,“不談這些,耶路撒冷的歷史也足夠叫人一閱無憾。”

張良就言笑晏晏的舉杯,他并沒有拒絕顏路此行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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