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五爺,孟二爺,大爺請你們下去聊聊天。”

晚蘭聲音清脆,屋內的兩人都聽得清楚,孟庭靜心裏正猶豫着,被他掐住脖子的宋玉章倒是不慌不忙地來了一句——“馬上來。”

孟庭靜立即瞪向了宋玉章。

宋玉章還是老樣子,笑,只是笑得很無奈,“先下去吧,大哥叫我們,有什麽事待會說。”

孟庭靜難以置信宋玉章竟然會如此鎮定,不過也是,這人若不是有些城府,怎麽會敢認“宋玉章”這個名,若無其事的,一點破綻也不露,在碼頭時與宋明昭對答如流,沒露半分怯。

孟庭靜神色變幻,最終還是甩袖子放了手。

桎梏解除,宋玉章摸了摸脖子,不覺得疼,反而是止不住地笑。

孟庭靜神色不善,“你笑什麽?”

“那你掐我做什麽?”

“我問你話,你就回答!”

宋玉章手放下了,他看着孟庭靜餘怒未消的臉龐,收斂了笑容,面色肅然,“我笑……”他邊說邊往門邊靠近,拉開門之後才将話說完,“我笑你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看。”

宋玉章說完就溜,步履輕快而從容地向下,邊下樓邊搖頭,這小白臉忽然發的是哪門子瘋,是氣他在船上誤會了兩人的關系,言談舉止多有冒犯?那也不至于氣成那樣吧?在船上不也沒發火嗎?忽然怒氣沖沖地跑來……算什麽意思?

宋玉章下了樓,在傭人的指引下去了待客的廳,宋家人都在,還多了個美麗女子,倚坐在宋晉成的身邊。

“你大嫂。”

“大嫂好。”

孟素珊看到宋玉章也是一呆,她回過神,臉不由自主地一紅,“你就是五弟吧?長得真好。”

宋玉章秉持着寡言的原則,只微笑着一點頭,在留給他的空位上坐下。

“庭靜呢?”宋晉成張望了一下回廊。

宋玉章依舊是不言不語,傭人給他倒茶,他低聲說了句“謝謝。”

“庭靜哥上樓跟你說什麽了?”宋明昭道。

“沒說什麽。”

宋明昭笑了笑,“看來你跟庭靜哥在海上相處的那兩天相處的挺好啊,他一來就找你呢。”

“是麽?”宋齊遠單腿翹起,瞥眼看向宋玉章,“五弟,不錯,這麽快就交着朋友了。”

“誰同他是朋友。”

孟庭靜的聲音破空而來,宋家衆人齊齊地看了過去,孟庭靜面色平淡地對他們笑了笑,“我應當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庭靜,你真是……”孟素珊笑了一聲。

孟庭靜面不改色地在宋玉章身邊坐下,仿佛兩人在樓上真的是“沒說什麽”,“玉章兄,你說對嗎?”

宋玉章手上端着茶杯,微一點頭,“庭靜兄說什麽都是對的。”

看樣子孟庭靜與宋家的關系很好,說是叫兩人下去說話,宋玉章成了鑲邊的,孟庭靜卻是做了主角。

“我聽說你還把陳家的公子也救了。”

“是,他從法蘭西回國,坐的也是牡丹號。”

“那可真是巧了,你也算救了自己未來的妹夫。”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不準。”

孟庭靜翹起腿,腳尖像是無意間蹭了一下宋玉章的褲管,“玉章兄,你說呢?”

宋玉章一直保持着手拿茶杯的姿勢,聞言仍是一動不動,“姻緣的事,還是問月老吧。”

閑談幾句後,時間差不多了,宋晉成要送客,孟庭靜當然是推脫,來回幾句後,宋玉章忽然道:“大哥,我來送吧,”他看向孟庭靜,笑容溫和大方,“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

宋家大,停車的地方離門廳挺遠,宋玉章走在孟庭靜身側,柔軟的草坪踩在腳下,他有點心疼,“庭靜兄。”

孟庭靜沒理他。

“你是為了翰民兄沖我發火的麽?”

宋玉章瞥眼看人,孟庭靜的側臉在夜色中仍是冷若冰霜。

“庭靜兄?”

孟庭靜一言不發,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及至車前,他才回了頭,目光鎖在宋玉章的臉上,仿佛是要在宋玉章臉上打下什麽印記,“明天上午10點,我來接你。”

宋玉章沉默一會兒,俯身替他拉開了身側的車門,“還是我來接你吧。”

孟庭靜道:“少廢話,10點。”

宋玉章承認自己身上的确是有些“壞”的成分,對于這類高傲的貴公子,他永遠懷有高昂的樂趣去逗弄一番,他輕抿了下唇,似笑非笑道:“我要是不答應呢。”

孟庭靜臉色鐵青,恨不能立刻揪着宋玉章的領子把他往車裏塞,然後直接将人帶到碼頭重新給扔回海裏。

“你敢?”孟庭靜冷冷道。

宋玉章笑容加深,“哦,我不敢。”

得了他的服軟,孟庭靜不知怎麽一點也沒有占上風的感覺,他總覺着宋玉章是在耍着他玩,他越是怒氣勃發,宋玉章好像就越覺得有意思似的。

這個人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孟庭靜胸膛翻滾,臨上車前實在沒忍住,狠瞪了宋玉章一眼。

宋玉章微笑着替他關上了車門,“庭靜兄,明兒見。”

他說完,便見孟庭靜的臉色又扭曲了一下,像是要跳窗下來把他再揪住一樣,宋玉章看他那模樣別扭有趣,忍不住笑了笑。

這一笑,笑得孟庭靜一晚上幾乎都沒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肝膽俱裂地認為自己像個醜角。

早起之後,孟庭靜一口飯也沒吃下去,臉色沉得要滴水,空着肚子去了碼頭,在碼頭無有不罵,連停在岸邊的水鳥都被他罵跑了。

痛痛快快地将憋着的怒火發洩完後,孟庭靜坐在辦公室裏吃糖燒餅,碼頭邊上的老師傅手藝好,燒餅邊烤的薄脆,糖漿和着熟芝麻,一咬就是一口酥。

實際一點來說,他蠻可以不必這麽惱火。

宋家那四兄弟誰看出來這不是真弟弟了嗎?

所以根本也不能怪他,是那混蛋太會裝了,他若不說,說不準這事是誰也看不出來了。

孟庭靜慢悠悠地吃着燒餅,心想他要真不說又怎麽樣呢,那“宋玉章”也蹦跶不了幾天,宋家幾個兄弟會擠兌死人,到底也不是他的兄弟,吃的也不是他孟家的飯。

可萬一這混蛋一露馬腳,他勢必也得跟着丢人了,宋家血脈混淆是小,他孟二爺辦這糊塗事是大。

要麽找個由頭把人帶到郊外處理了得了,現在外頭這麽亂,冷槍要人命的事時常就有,反正宋家巴不得沒這個人,不會有人管的。

這事得安排好,也不能太草率,這回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孟庭靜拿手帕擦了擦滿嘴的糖渣子,在滿腦子暴戾的想象中達到了心靈上的祥和,露出了甜美如糖餅般的笑容。

雖然想好要悄悄弄死了宋玉章,孟庭靜依舊是準時準點地去宋家接人,一點也沒遲到,他沒下車,叫司機進去叫人,司機噌噌噌地跑進去,過一會兒又噌噌噌地跑出來,“少東家,晚蘭說宋五爺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孟庭靜冰着一張臉,奇異地未曾感覺到憤怒,平靜道:“那就回碼頭吧。”

回去的路上,孟庭靜的心靈類似于麻木,心裏頭一會兒炸雷,一會兒鈍刀子割,屬于是氣到了極點之後已沒了生氣的餘力。

叫他死。

且一定要叫他死得難受。

孟庭靜目光定定地凝在空中,想的幾乎都快魔怔了。

“喲——”

前頭司機忽然叫了起來,“少東家,您瞧那是不是宋五爺?!”

孟庭靜像入夜的貓頭鷹一般,飛快而警覺地照着司機示意的方向看過去。

臨近中午的碼頭比早晨還要熱鬧得多,有船靠岸,有船離港,碼頭上工人卸貨,打着赤膊一箱一箱地扛貨,曬得古銅色的貨工中間站了個高挑修長的身影,他正在同人說話,還接了其中一個工人的貨抗在肩頭颠了颠,随後笑了。

“我不比你們,不過力氣還是有一些。”

宋玉章笑着将肩膀上的木箱跟着工人卸到了一邊,他拍了拍手手上的灰塵,回頭望向立在車旁的孟庭靜,對着人揮了揮手。

孟庭靜臉色陰沉沉的沒有理會,轉頭往辦公室走。

宋玉章背着手跟了過去。

碼頭上的人幾乎都在看他們。

少東家是不稀奇的,暴怒的少東家也是不稀奇的,可暴怒的少東家身後跟着位笑容溫和的漂亮男人,還真挺稀奇的。

宋玉章悠哉悠哉地跟在孟庭靜身後,看孟庭靜身段很風流,于是微微笑了,覺着對方仿若一株帶刺的玫瑰,脾氣是真的壞,人也是真标致。

對于這一類人,他有興趣逗一逗,但是沒興趣真下口,怕紮了嘴。

孟庭靜的辦公室位置高,幾階樓梯上去,類似于海邊的一個瞭望臺,一進去就是一扇大窗戶,海上的景色便清晰而明媚地盡收眼底了。

“關門。”

宋玉章手摸上門正欲關,又停住了動作,回頭對孟庭靜笑道:“關了,你不會又來掐我的脖子吧?”

孟庭靜的目光在他的脖子上蜻蜓點水地停留了一瞬,上頭沒有什麽痕跡。

“為什麽不在宋家等我?”

“早上陪着大哥去了銀行一趟,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趕回家已經來不及了,我打電話去孟家,想同你說一聲,傭人說你人在碼頭,碼頭離銀行近些,我就趕緊趕到這兒,想把你截住,可惜還是遲了,就這麽錯過了,”宋玉章關上門,說話慢條斯理,語氣與态度都很溫和,“是我不好,我向你賠罪。”

從昨夜起,孟庭靜就像一只氣球一般不斷地被無窮無盡的怒氣所充盈着,怎麽都不得解脫,在碼頭上狂吠了一通後也是只暫時壓住了,去宋家沒接到宋玉章,壓制住的怒氣便成倍成倍地膨脹,而現在,孟庭靜覺着自己好像真是有點洩氣了,不講道理,莫名其妙的感覺到了一絲舒服。

宋玉章向他走近了一點兒,孟庭靜聞到他身上幹淨的味道,是褪了他舊衣裳的味道。

“庭靜,”宋玉章去掉了那個“兄”字,低聲道,“別生我的氣了。”

孟庭靜一言不發地立着,良久,才從喉嚨裏含糊地“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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