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俗話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宋玉章雖不大确定孟庭靜具體是為何事對他大發雷霆,但既然氣是沖着他來的,必須也還是由得他去解,索性故意爽約,令孟庭靜氣到氣無可氣時再賠罪,這時必然觸底反彈事半功倍。

見孟庭靜臉色好看了一點兒,宋玉章沒有得寸進尺,反而愈加溫柔小心,“一來一去的耽誤了功夫,都快到午飯的時候了,你想吃什麽,我陪你。”

孟庭靜語氣生硬道:“不必,說兩句話就走。”

“好,”宋玉章展臂指向沙發,“坐下說?”

他這樣安排指揮,倒像是辦公室的主人了,孟庭靜瞥了他一眼,目光不虞,宋玉章忙收回手背在身後,露出個明白意思的笑容。

孟庭靜先坐下,随後态度很随意地一點沙發,“坐。”

宋玉章依言也跟着坐下,動作與神情都很正經。

孟庭靜發覺宋玉章這個人,如果要是想惹人生氣,他可以把人氣死,而他若是想讓你看得順眼,立刻也即能做到無可挑剔。

先将他氣得頭腦發昏,然後再好言好語地伏低做小,孟庭靜盯着宋玉章卷曲低垂的睫毛,心中冷笑了一聲,看穿了他的把戲,然而心情不複昨夜輾轉難眠的憤怒,的确是被哄舒服了。

“你跟陳翰民是在國外認識的,還是在船上認識的?”

他這一句面上是關心未來妹夫的情史,實際卻是在試探宋玉章。

“我跟陳兄只是在船上偶遇罷了,在國外時并不熟識,他在法蘭西,我在大不列颠,我們不認識的。”

編的倒還像模像樣的。

“偶遇?”孟庭靜冷眼瞥過,終于是露出了他臉上常有的邪惡笑容,“我看你倆好得很啊。”

“倒也确實是一見如故。”

孟庭靜心道是臭味相投狼狽為奸吧。

兩個騷貨。

掌心在膝蓋上摩挲了一下,孟庭靜側過臉,宋玉章低眉順目的瞧着很老實端莊,畫一樣無害而美麗。

辦公室內沉寂下來,日頭逐漸升高,從窗戶內漫射而入,正打在宋玉章的側臉,金黃色地鑲了一圈,顯出他臉上細細的絨毛。

孟庭靜盯着人,有些挪不開眼。

要是那天在船上,船員及時送來了煙土,他真能做到毫不遲疑地将煙土塞進這人嘴裏麽?

難說。

孟庭靜的目光赤裸而毫不掩飾,宋玉章對這樣的目光也很習以為常,他自小便美而自知,無論是誰都會願意多看他兩眼,其實宋玉章倒希望自己生得平凡一些,他這張臉太紮眼,有時候做事很不便宜,當然有時候這張臉也的确很好用。

宋玉章一動不動地由着孟庭靜看,面上微笑疏淡。

孟庭靜察覺了他的游刃有餘,心情又有些不悅,覺着自己仿佛是被輕視了,他可以想見此人一定從來都是輕佻放肆,仗着自己的好臉,随便想玩弄誰便玩弄誰,故而對任何人都心存藐視。

孟庭靜又不舒服了。

從來都是他藐視別人,別人斷斷是不能藐視他的,誰若是敢藐視他,他便躍躍欲試地要給人點顏色看。

“孟兄……”

不知道是不是宋玉章察覺了他的心思,正當孟庭靜想冒火時,宋玉章擡起臉,大大方方地對他道:“我餓了。”

孟庭靜的火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中慢慢熄滅了。

說也奇怪,這人渾身上下都騷裏騷氣的,唯獨一雙眼睛明亮而透徹,精光四射的,刀鋒上的雪光一般,一眼就能削弱人的防線。

大約也是因為這雙眼,那日在船上,他才會亂了分寸,被人鑽了空子。

孟庭靜想說餓就滾,想起自己上文談起陳翰民作為由頭,于是又先繞了回去,“你以後不要再同姓陳的來往。”

“好。”

宋玉章答應的痛快,孟庭靜還是不高興,譏諷道:“不是一見如故嗎?這麽輕易就應下了?”

宋玉章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他不說話,單只是看着孟庭靜笑。

孟庭靜直覺宋玉章似乎又要說些讓他生氣的話了,可他又未必真的不想聽那些話,他微微前傾了,用逼問的語氣道:“說話。”

宋玉章溫柔地笑了,“我說了,你不許再生我的氣。”

孟庭靜臉色冷冰冰的,“說。”

“我的确是挺舍不得他這個朋友,”宋玉章看了孟庭靜一眼,見他面色繃得緊緊的,心裏覺着逗這個人真是有意思極了,語音漸漸低下去,“可我也不想你生氣……”他微微一笑,“你不高興我同他來往,那就算了。”

果然是讓人想要發怒的話語,不止是言語,還有宋玉章這永遠調情一般的态度,是無論同人熟不熟,關系如何,話語之中都是那樣不清不楚,仿佛兩人有什麽暧昧,他是在吃陳翰民的醋一般!

宋玉章見他有發怒的症兆,心中更是想笑,覺着自己在船上看走眼了,其實這個人還是蠻好玩的嘛,他火上澆油道:“又要生氣了?”

孟庭靜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角,“不至于。”

宋玉章點點頭,“我想回去用餐了。”

“不送。”

“不送不成,”宋玉章苦笑一聲,“宋家的車把我送到就回去了。”

孟庭靜心道:“活該!以為這宋五爺當的是真來享福的嗎?等着吧,後頭有你受的!”

宋玉章又恢複了誠懇端莊的面目,“勞煩借你的車用用。”

孟庭靜道:“不方便。”

“哪不方便?”

喲,還敢問,被追問的孟庭靜幾乎是被噎住了,他冷道:“我要出去。”

“帶上我吧。”

“不順路。”

孟庭靜銅牆鐵壁一般,宋玉章不再繼續磨他,他淡淡一笑,道:“好,那能不能借我電話一用?”

“壞了。”

宋玉章不說話了。

他盯着孟庭靜那張說不清楚是什麽情緒的臉,低聲道:“庭靜。”

孟庭靜瞥他一眼,“別叫那麽親熱。”

宋玉章道:“孟兄。”

孟庭靜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

“你還在生我的氣?”

話又繞了回去,孟庭靜口不對心,“沒有的事,電話确實是壞了,你不信你自己去試試。”

宋玉章又不說話了,良久,他輕嘆了口氣。

“那麽,再會了。”

宋玉章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

孟庭靜凝視着他的背影,說痛快也不痛快,說高興也不高興,真的是挺奇怪的,面對這人,他好像無論如何都覺着自己不占上風,興許是他的理智實在太過敏銳,完全地洞悉了宋玉章內心真實的想法——宋玉章就是在戲弄他。

從在船上開始就對他欺騙愚弄,今天還想以退為進地操控他的情緒,這兩者都是孟庭靜萬不能忍的。

可若要将人弄死……孟庭靜冷厲地抿了抿唇,承認自己确實有些下不了手,先靜觀其變吧,諒他也鬧不出什麽大風大浪,頂多也就是騙混些錢,總也不是他的錢……

在辦公室內又坐了一會兒,孟庭靜也出去了,将司機趕下去,自己上了車,他開着車從碼頭上去往宋家的方向去,他開得慢,很快就在街邊發覺了宋玉章的身影。

宋玉章走路的時候樣子還挺奇怪,微低着頭不看路,走倒還走得挺好,一個人也沒碰着。

孟庭靜想起那天下船的時候,宋玉章也是這樣,低着頭往人群中去,魚游入海一般的靈活,如若不是他眼疾手快,也許這個人一眨眼就要消失在人群中不見了。

孟庭靜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他是不是現在就要跑了?

這個人不笨,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想抓緊脫身了?

這不成,他脫了身,那不就只留下他一個成了笑話?宋家四兄弟盡可以全推到他身上,說不準還要倒打一耙,孟庭靜越想越心驚,立即将車停在了街邊,下車過去抓人。

然而有個人比他先抓着了宋玉章。

“翰民?”

宋玉章很吃驚。

陳翰民遠遠地就看到了宋玉章的背影,他跟了很久,實在是忍不住,上前去抓了宋玉章的袖子。

“宋……”陳翰民臉上露出壓抑不住的笑容,“我聽說了,你是宋家的五少爺。”

宋玉章也笑了一下,他反手拉住陳翰民的胳膊,閃身進了街邊的小巷。

二人甫一進巷子,陳翰民就抱住了他。

宋玉章雙手垂在一側,既未回抱他,也未推開他。

“宋先生……”陳翰民還是像在船上一樣稱呼他,夢呓般地“嗯”了一聲,他道,“……我真想你。”

原本陳翰民是想好了的,回了家就不能再胡來,露水情緣露水情緣,見了光就該散了,他同宋玉章不都是心照不宣的麽?可自從回了家,陳翰民便滿腦子都是宋玉章的身影,夢裏都是滔天巨浪中宋玉章緊抓住他手時銳利而溫柔的神情。

宋玉章柔聲道:“你先松手。”

陳翰民是拼了命地壓住去追人的沖動,現在真抱住了,哪還有松手的道理,他不肯,撒嬌道:“不,我想你。”

宋玉章垂下臉,目光落在陳翰民頭頂的發旋上,無聲無息地笑了,“可是我不想你。”

他語氣柔軟寬和,陳翰民當他是玩笑,嬌嗔地說了句“讨厭”,随後他便被堅決地從宋玉章身上撕了下來,宋玉章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一臂遠的距離,“翰民,我是說真的。”

陳翰民有點傻住。

宋玉章面上神情笑模笑樣的,“咱們不是說好了,下了船就當沒那回事,對麽?”

陳翰民還是傻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宋玉章,像一下丢了魂。

宋玉章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毫不動心地輕聲道:“翰民,別犯傻。”

陳翰民在他清透的目光下打了個哆嗦,“宋先生……”

“難不成你喜歡我了麽?”宋玉章低低道,“是真喜歡麽?”

陳翰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真喜歡,就現在去街上喊一聲,”宋玉章面帶微笑,“我就等在這兒聽響。”

陳翰民臉色微微發白。

面前的宋玉章與他夢中的宋玉章相重疊了,冷冰冰的,俊美無匹,還帶了點殺氣。

“不敢麽?”

“我……”陳翰民遲疑着,腳步還是不動。

宋玉章語氣轉柔,溫和道:“好了,乖寶貝兒,不必想了,你只是一時糊塗。”

“……”

“翰民,做人不要犯賤,不會有好下場,我知你是個聰明的,”宋玉章自下而上地擺了擺手,“回家去吧。”

陳翰民游魂一樣地轉身出了巷子。

宋玉章獨自留在小巷裏,頗想來上一卷煙。

他鐘愛那些柔弱的、高傲的、漂亮的、執拗的公子哥,喜歡看他們為了他犯賤,可有時候他又可憐了他們,希望他們全都不要愛他,有時又希望他們之中有誰能賤到底,豁出去來愛他,那麽他也就或許會逃不脫了。

迄今為止,最豁得出去的就是傅冕。

他辜負的最深的也是傅冕。

宋玉章靠在牆邊,迷離地想:興許最犯賤的人正是他自己。

算了,不想了,這世道,人人都賤。

宋玉章腳跟一并,人直立了,滿面春風地走出巷子,往前走出幾步,宋家的司機遠遠地瞧見了他人,忙下來替他開門,“五爺,事兒辦完了?”

宋玉章“嗯”了一聲,“我的酥糖買了麽?”

“買了,給您放在後頭了。”

“多謝。”

孟庭靜立在街邊巷尾的轉彎處,不僅旁觀了一場好戲,還親眼看着宋玉章歡歡喜喜地上了他口中“已經回了宋家”的凱迪拉克。

等那車揚長而去後,孟庭靜冷笑了一聲。

不錯,滿嘴鬼話,翻臉無情,是個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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