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脆弱
除了手上有點水,這次葉白柚幾乎是空手而歸。
囤積的泥鳅幹還有五十多條,用一個大大的白棉布的口袋裝着,放在廚房房梁上挂着的籃子裏。
加上那點粟米,換做他一個人,撐一個半月應該是可以的。但現在撿了個拖油瓶,還是個病秧子。怕是半個月都難。
“哎!”
當初怎麽就心軟了呢。
“葉哥哥,你嘆什麽氣呀?”長安背着的大背簍裏也打了水,不過比葉白柚的少些。裏面還有一些綠葉子的野草和葉白柚讓他弄的茅草根之類的。
林林總總應該有一把。
放在以前,喂雞雞都不一定得吃。
葉白柚瘦成瓜子的臉扯着笑:“走累了而已。”
“那我們歇會兒再走?”長安停下來,身後墜着的背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瘤子,将他的肩膀壓得塌陷。
不過小孩的臉上盡是笑意,眼中多了與以往不同的生動。
葉白柚很欣慰,不枉費他費了那麽多的口舌給他将閻王殿的故事。
今天出來得早,外面還是火燒般的太陽。
兩人站在樹下,總比外面那全無遮掩的地方舒服些。
“不用,今天這點累還比不過昨天。”葉白柚一咬牙,一步踏入光線底下。眼皮子被燙得一抖,葉白柚加快腳步。
“你先回家,咱們剛剛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看看趙阿爺?”
“嗯嗯。”李長安眼中的光芒驟然暗淡。
快速到家,葉白柚照例先檢查一下家中那個病秧子。見人熟睡着,葉白柚關了門就往村子裏走。
腳落在滿是黃泥灰的路上,走個幾步半個鞋子就像是重新染了色。塵土帶起,葉白柚蒙住口鼻,走得飛快。
“葉哥哥!你來了,我們快走吧。”
李長安放了東西後,一直站在他家院子門前等着。這會兒葉白柚一來,直接跑了過去。
葉白柚将手中的傘微傾。“也不打個傘,熱着了又要喝更多的水。”
“阿爺沒在家,我着急。”
“行,下次記得。”
葉白柚将這小孩當自己弟弟一樣。
人湊齊了也不耽擱,沿着村中的寬敞泥路又走了大半,趙全阿爺家就住在這個泥路的拐彎兒處。
葉白柚看向他家對面,那一排排種在河岸邊的果樹都幹枯得已經沒了葉子。
也是可惜得很。
“哥哥,快進來!”李長安熟門熟路地将院子的圍欄拉開。
李登科坐在堂屋,手搭在桌上,垂着個腦袋像是睡着的模樣。
李長安最看不得這種無聲無息的模樣,心中一驚,急忙出聲。“阿爺!”
老爺子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見是自己孫子,他如老牛般的聲音慢悠悠道:“吼什麽呢!你阿爺我還沒死呢。”
“那趙阿爺呢?”
老爺子摸了把自己稀稀拉拉的白胡子:
“喂了些吃的進去,現在已經睡着了。”言罷又瞪着長安,心有餘悸,“你這小子,早上的話可是把我給吓了一大跳!”
李長安撓了撓頭。“阿爺,我沒撒謊的。”
李登科拍了拍自個兒孫子的腦瓜子,像拍瓜一樣。完了對葉白柚連忙招手:“柚哥兒,站在外面不熱。”
“我來看看有什麽用得着我幫忙的。”
“不用,有你們帶回來的糧食,我們這些個老頭子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沒啥吃的都能活,何況是現在還多了一份糧食。”
葉白柚想到還在家裏躺着的人,嫌棄又感激。
“老爺子,是家裏那個人拿出來的。”
“我這個身板兒,可是帶不走的。”
“是是是,是要好好感謝他。”李登科将站在自己跟前的李長安撥弄開,“去看你趙阿爺去,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摻和。”
李長安轉身嘀嘀咕咕:“明明你還說了葉哥哥也是小孩子的。”
葉白柚不多留,家中還有事情等着他。“既然暫時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長安也回去,我守着這兒就行。”
從并排的兩座茅屋出來,隔壁茅屋已經升起了炊煙。
“那就是白關山阿爺家。”李長安對着隔壁指了指。
白關山,一個滿臉胡子,長得很兇的老頭兒。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是獵戶,後來有了兒孫之後從山上搬下來。即便是年紀大了,身體也還算硬朗。
葉白柚穿過來以後,不是在山上就是在上山的路上。這還是第一次到這邊來。
“回家了,葉哥哥。”
茅屋外,葉白柚跟李長安一高一矮并排立在傘下。
他倆都瘦,頭發枯黃,皮膚黑黝。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地方出來的人。
“明天咱們得換一座山了。”葉白柚跟長安商量着明天的計劃。
“那不如去我打水的那座山?”
李長安打水的山是夾在在兩座大山間的小山包,就像大菌子邊腳依傍而生的小菌子。
“那邊也靠近山的外圍,你以前去過那麽多次了,應該也找不出什麽。”
“那……葉哥哥,你想去深山裏面嗎?”
虎山綿延千裏,最高的山峰直插雲霄。
常年被濃霧水汽籠罩的地方,有大蟲、有狼群還有黑熊。早年間還沒有旱災,李長安經常被山中的虎嘯狼吟吓得睡不着。
大人最喜歡說的是,要是小孩不聽話,山上的大蟲就會下山來将小孩抓進山裏。
但好在那些東西只在深山裏活動。村腳除了會有野豬破壞農田,其餘的時候都安靜怡然的。
曾經不是沒有去深山裏的人,但是那些在當時來說還是青壯年的人,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就比如說,白關山阿爺的大兒子——當時村裏最厲害的獵戶。
從那以後,再沒人敢進深山裏去。
“旱災年,外面沒有多少食物,它們會往山裏面走。”
“原本我們是從北面上山的,這次我們換成西面。”
李長安握緊雙拳,眸光堅定:“好,我知道了。”
——
回到家後,靠近堂屋的那一間卧房之中依舊沒有動靜。
葉白柚推門看了眼,也不知道人是睡了過去還是暈了。
條件不好,一天吃兩頓。葉白柚也不像之前那麽吝啬,還是給他煮了一點泥鳅粟米粥。他自己則吃三根兒蒸好的泥鳅加一點涮鍋水就行了。
飯碗端進屋裏,葉白柚坐在桌邊,面前擺着自己那份兒。
巴掌大的粗瓷盤子裏,三天泥鳅整齊橫放在其中。上面的肉稀爛,中斷還有細細的小骨頭露出。
賣相不怎麽好,但能吃就行。
旁邊瓷碗中,涮了給沈無璟煮了粥的開水,帶着朦胧的白。依稀可見碗底有着十幾粒的粟米。
累了一天,再不好吃的東西放在嘴裏,總添了那麽一點獨特的滋味。
葉白柚慢慢吃着,眸光又被床上的人給攫取住。
一個大男人長這麽好看幹嘛。
即便是過了這麽多天的苦日子,這人依舊是膚如溫玉,人如松月。要對比一下自己,就是大白鶴跟小瘦猴。
上輩子,他好歹也是有腰細腿長,帥氣俊逸的系草。
葉白柚思緒飄着飄着,又回到了現在的處境上。
“哎!”他重重一嘆。自己都養不活了,還注意這些有個什麽用呢。
葉白柚撐着臉,啃着泥鳅,清亮的眼睛就沒從床上的人身上挪開。
無法,這人是真的好看。好看得能下飯。
自己吃完,又伺候大爺。
葉白柚這一天才算這麽結束。
——
寅時,天将亮。
林霧缥缈,飄零的落葉堆積。山霧彌漫,空氣中湧動着久違的濕意。
葉白柚站在自家院門前遠遠望去。雲霧在雲層下方凝聚,成片成團的,一端牽連着底下的密林,一端又在半空散了去。
越往遠處,就愈發只能看出一點清灰色的影子。那邊是更高的山。
這還是來了這麽久,葉白柚第一次在遠山上看見宛若實質的雲霧。
“多好的水啊,怎麽就是不挪到這邊來呢。”
等待李長安的間歇,忽然聽見屋裏一聲哐當的聲音。
葉白柚一驚,起初以為是廚房來了東西,結果辨別出是在沈無璟的房間。腳步一轉,匆匆忙忙進去。
“沒事吧!”
推門一看,人躺在地上!
“哎喲喂!大哥,你不疼啊?”葉白柚忙上前給人扶起來。
結果人緊閉雙眼,看着是沒知覺的。
“這麽大人了,怎麽睡個覺都能摔在地上!”葉白柚說着,吃力地将他扶起來放在床上。
直起身後又仔細打量了下他的位置,随後躬身下去又抵着人的腰将他往裏面推了推。
完了撐着腰大喘氣兒,虛弱得額頭冒虛汗。
“好了,這下總不會掉下去了。”
人給伺候好,葉白柚重新出門。
室內昏暗,他絲毫沒注意到沈無璟紅潤的耳垂跟顫抖的睫毛。
羞的!
“葉哥哥!”
還沒走出院子,淋籬笆外就傳出李長安小夥子的聲音。很激動,像剛被捕撈起來的在篩子裏彈跳的魚。
葉白柚站在路邊等他。
小夥子身上什麽都沒有,甩着腿兒踉跄着幾乎摔倒。
“你慢點!東西怎麽不帶上?”葉白柚忙上去。
“葉哥哥……”小孩急速停在葉白柚的面前,止不住的眼淚宣洩而出。
“出什麽事了?”葉白柚心中咯噔一下。
“趙、趙阿爺去了……嗚……”小孩哽咽着說完,忍了好久的哭聲再也止不住。上氣不接下氣的抽噎,聽着葉白柚心中不是滋味。
“去看看。”葉白柚直接将背簍放門口,随着小孩去趙全老爺子家裏。
葉白柚在跟前走着,小孩墜在後面抹眼淚。
爺爺看見了也會傷心,他是村裏的男子漢,要立起來。
不能哭……嗚……
不能哭!
眼睛被粗布磨得通紅,李長安像沒有知覺一般,摁住眼睛要将眼淚壓下去。
葉白柚步子邁得極快,走着走着就變成了跑。
塵土在腳下飛揚,心裏也如浮萍般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
好脆弱啊……
人命,真他娘的脆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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