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西山

可以這麽說,上輩子葉白柚沒經歷什麽生死。他家裏人都在,走得最早的反而是他自己。

但這次是不一樣的。

雖然只是村子裏的人,且他只來了不到一個月。但他親眼見到了災荒;見到了為了給孫子多留一口吃的三番五次走遠等死的老爺子;也見到了還是十三歲小孩的李長安跟着他進山。從早到晚,沒聽過他抱怨一句苦累。

還有老王夫夫倆,白關山老爺子……

沒有誰放棄過,都為的是能有人活下來。

可是眼看着有了一點點的起色,剛到手的糧食還麽捂熱乎,老人又去了一個。

可惜麽?可惜。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措。對天災的無措,對人即便是那麽努力了也依舊是蝼蟻的無措。

葉白柚心中泛酸。

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他的腦中如洪水般沖撞,亂得他幾乎不能思考。

就這麽如行屍走肉的,走到了村路轉彎處的茅屋之中。見到了臉色灰白的人,見到了即便是去世也只有草席一張的匆匆葬禮。

随後用板車帶着,往後山去。吱呀吱呀的老木發出哀嚎,這是唯一的樂禮。

關爺子跟李登科老爺子一起,在連綿的新墳包邊重新挖了一個坑,将人放了進去。

葉白柚這才發現原來從村路再往裏走,山下成片的,都是在這場災難中去世的人。

村裏的所有人都出來了。

顫顫巍巍的一個攙扶着一個,眼中除了悲怆,還有麻木。對人生的麻木,對天災的麻木。就連其中的小孩,也是睜着一雙大得吓人的眼睛,安靜的待着。

是習慣了。

或許,下一個,也就是他們自己了。

葉白柚看着泥土在樹皮一樣的老手中一點點将破舊的草席掩埋。他接過手,機械地幫着。

像旁觀一場默片,無聲又死寂。

泥土重新拍打嚴實,一場無聲的埋葬就此完成。

老人家們該背回去的背回去。該攙扶的攙扶。

這一次,葉白柚進的山,換成了西邊的山。

出發有些晚了,葉白柚跟李長安兩人還是同握一根木棍,堅定地往西山深處去。

西山的坡很陡,往上走一段之後,斜坡的弧度直接往上擡升。

爬了一段,快到半山腰的時候。忽然有了山風。輕飄飄的,帶着輕薄的涼意貼在皮膚上。

“葉哥哥,這裏好涼快。”

“如果繞道南邊,應該更涼快。”葉白柚撥開人高的枯草,小心盯着周圍,“這裏吃的應該比那邊多,不過要注意腳下別踩到東西。”

這邊山坡石塊大,沒有北邊的那麽細碎。剛上來,就能看見兩個巨大的石頭相抱,從中間的石縫中伸着不少的栎樹松樹。

路被堵住,葉白柚兩人只能繞過這兩塊巨石。所以這一路又花了些時間。

過了巨石,猶如過了西山的圍欄。

圍欄之後,百年樹木直聳入雲,藤蔓交織,樹根盤虬。雜草多得下不了腳。人入其中,猶如步入了迷障深處,幾欲窒息。

後方的地兒葉白柚跟李長安又各自拿了一根兒木棍。走的時候,時不時在草叢中拍打劃拉。

越往裏走,越是涼快。

“這裏肯定有水。”李長安壓低了聲音,心裏有些發毛。

西山多樹,且都是幾百年的老樹。換做以前,西山外面還是郁郁蔥蔥的時候,他是靠近都不敢靠近這裏的。

這會兒爬到了半山腰,跟着葉白柚繼續往裏繞。

又走了小一個時辰,一直到山的南面,兩個人齊齊愣住。

“這是……”

一條被無數水流沖刷而出的大壩在橫亘在這密林之中。寬數十米,若是有水的時候,幾乎能想象急促的水流宛若一條白練,奔騰着流往南面。

而那邊,是重巒疊嶂的深山,還有無數動物栖息的地方。

“那邊的樹好綠啊……”長安滿眼的驚嘆。

葉白柚帶着小孩爬上瀑布沖刷出來的石臺下望。幾座山峰交彙,在底下形成了一條縱橫千裏的山谷。蔥林茂密,幾乎看不清楚它一直延伸到了哪裏。

“下面一定有水!”

從進山到現在,他倆一共走了一個時辰,而再接着往下,要走到最接近他們的那片綠色的地方,起碼還有半個時辰。

兩人都沒有回去的念頭。

因為外圍的山,早已經沒有了能吃的東西。

小心地用木棍拍打着兩側,葉白柚在前,李長安在後。兩人就沿着瀑布沖刷出來的水道往下走。

山谷裏去。

随着越走越遠,水道中的雜草越來越茂密。腳底下是奇形怪狀的石頭。也不知道在河灘中被沖刷了多少年,圓潤平滑。

越往裏,石頭上攀附的青苔就越多。

葉白柚用木棍隔開岸邊的草,眼睛越來越亮。

“小心點,別踩滑了。”

“我知道的,葉哥哥。”

走着走着,腳底忽然來了一股涼意,接着踩着水花的滋滋聲。

“葉哥哥!有水!”

葉白柚也是一驚!

“有水!”

葉白柚止步,怔怔地看着碎石之上,清澈的水。

此時,他們倆已經是置身于比他們還高的草木之中。前後的視線被遮擋了去,除了腳底下的山泉水,剩下的一概不知。

葉白柚将前面的草用木棍使勁往下壓了壓,接着半蹲下去,凝視着還在流動的水面。

水中有正在游動的小泥鳅,小魚蝦。它們只被葉白柚兩人落腳時吓了下,随後便優哉游哉甩着尾巴。像是對這兩個闖進來的人沒有半分顧忌。

葉白柚二人是從上面下來的。水的源頭已經斷了,可這裏的水仍在流動。這地下,沒準兒還有泉眼。

“咱們再往前走一走。”葉白柚即便是再鎮定,此刻也是興奮又期待。

只要确定有泉眼,他們以後就不用擔心沒有水喝了。

李長安笑着笑着,眼睛就紅了。“葉哥哥,我們等會兒要打很多很多水。”

“嗯。”

這會兒,外面是正曬的時候,但山谷中卻清涼異常。腳底的布鞋早就被打濕了,但也不妨礙兩人繼續往前。

木棍拍打草叢的聲音漸漸連成一片。而在密林找食吃的兩個,也注意到了下方。

“他們居然能找到這裏來?就不怕遇到野獸毒蛇?”

“沈二!快來!在磨叽什麽!”一方清澈而幽深的水潭邊,沈大正将手上的蟒蛇剝皮。腰粗的蛇,七寸的位置是筆直的血痕。

要不是下半截還有皮連着,這脖子早就斷了。

樹上的沈二聽到了傳音,幾個飛蹿從跑了過去。

“沈大,你叫我幹嘛!”

“媽的!你這是什麽!”剛一落腳,他大退幾步。

沈大切下一截白色的蛇肉。“蛇啊?你不是要吃嗎?”

“沈大!我說了!我不吃蛇!”

剛蹿下樹的人飛快又爬上樹。沈二心裏發麻。

哪有這麽當人哥哥的。

“別怕呀,這玩意兒好着呢!我不也是看着你餓瘦了,這才給你打的嗎?”百斤的蛇肉,就這麽輕輕松松被沈大拎着上了樹。

“你滾!”

“來嘛,試試!”

沈二腳下一點,踩着樹枝飛快換了另一棵樹。“你再來,你信不信我給你扔下去!”

“你這樣,還怎麽執行公子的任務!”

“今天你是不吃也得吃!”

“你娘的!我給你拼了!”

“嘭!”

“咚……”

兩個穿着黑衣的人腿勾在十幾米高的樹頂,身子探着下望去。

“下面有人?”

“你想傷害無辜!”沈大捂住心髒一臉苦澀,“我要告訴公子去!”

“當我怕你。”

葉白柚本來走得好好的,正當他目光所及有一汪潭泉時,腦門風聲一緊。

他下意識抓着身後的李長安急急後退。

下一秒,天上掉下來一個東西。

如水桶粗細,半白半黑。那紋路……

“蛇、蛇啊!!”葉白柚的驚叫直接驚起了整片地方的鳥雀。

小哥兒吓得一臉蒼白,白眼一翻,直接後倒。

李長安被葉白柚擋住沒有看清。但聽着這聲叫,他站直了身子将人撐住。“什麽蛇!葉哥哥!葉哥哥!你怎麽了!”

長安急得臉色發白。

“好了,你犯事兒了!”沈大瞪了一眼沈二,直接下樹。

暈是不可能暈的。

但是怕啊……

葉白柚心髒幾乎跳了出來。那麽粗!那麽粗!!

一口一個他!

“這位小哥,對不住,對不住……”

李長安就見了個蛇尾巴,然後從樹下跑出來的陌生人擋住了。他面露警惕,緊緊抓住葉白柚。

前面草叢沒動靜,葉白柚這才發現,那是死了的蛇!

他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穩住自己。然後牙齒打顫,将李長安藏在自己的身後。

“你們是誰?”

“我叫……白大,他叫白二。我倆是兄弟,路過這地兒在山中尋些吃的。”

“不給辦兄弟挑食,我給他找了條大蛇治一治。嘿嘿,抱歉。”

兩個漢子,一米八幾接近一米九的個子。站在葉白柚兩個矮墩墩的蘿蔔面前就是妥妥的強者。

葉白柚喉結輕輕滾動,說出的話幹澀:“高空抛物,萬一打着下面的人怎麽辦!”

還好兩人此刻擋着那玩意兒,不然葉白柚真能拔腿就跑。

沈大狠狠拍了自己兄弟一下:“對不住對不住!兄弟不懂事兒。”

他笑呵呵的,臉上帶着獵戶那般的憨厚。但葉白柚也不是個傻的,他懷疑這兩人沒準是專門做人命生意的。

他不願意與他們多打交道,幹脆抓着李長安道:“算了,我不計較。我要打水,先走一步。”

葉白柚拉着李長安快速撤退。

先保命要緊。

“诶!!你水不是還沒打嘛!這裏有水潭,比你那個小水坑的水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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