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找一棵連意識都沒有的樹要關于沈無涯的記憶, 這個做法聽上去很可笑,但是夏雲逸還是固執地相信這個方法奏效。
原因無他,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沈無涯。
與其讓沈無涯或者任何其他人親口告知他作為雲逸的時候的事,夏雲逸認為,不如他自己去找。
誰知道別人口中的事情是不是經過他們二次加工的?誰知道他們究竟會抱着何種心态來告訴夏雲逸,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信一個有心思的人, 倒不如信一個沒心思的樹。
等夏雲逸到清绮樹樹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用刀劃了清绮樹的樹皮一下,于是對應的, 一個清绮樹的“樹奴”——一個青色的果子,“嘭”的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那個果子在落地之後,跟上次沈無涯展示的一樣, 夏雲逸走過去,忍痛拿出之前藏起的筆, 用筆尖在指頭上戳出一個傷口,将血塗在了果子上。
下一秒,青色的果子迅速化成了夏雲逸的模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跟一具屍體似的。
面對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果子,夏雲逸挑眉,然後彎下腰,細細打量:
這果子至少從外表上看, 真的與他現在一模一樣,連眼白裏的血點都有,唯一的問題是果子沒有衣服遮蓋,渾身赤/裸,并且雙目無神,仰躺在地面上,呆呆地看着上空。
沒了神采也好。
夏雲逸看着果子,默默評價道,
如果還真的要面對一個跟他一樣的果子,他還說不定下不去手。
下一秒,夏雲逸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神情怔愣,随後立刻伸出手,在手心中聚集出了一小團冥火。
藍色的火焰在夏雲逸的手掌掌心跳躍,随着夏雲逸有意識的控制,火團将火舌一點點收攏回去,最後蜷縮成一個有着淡藍色熒光的光團。
然後,夏雲逸掰開果子的嘴,将這個小小的光團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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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之後,夏雲逸站起身,走到了清绮樹的旁邊,默默地觀察着躺在地上的果子。
他記得上一次沈無涯曾經說過,清绮樹的果子可以說是本人的複制體。
如果照雲岩所說,他并沒有轉世,他實際上就是雲逸,那麽這個果子有沒有可能會變成雲逸?
果子不動是因為沒有自己的意識,也就是無心,那如果這果子是因為無心,那麽它有心之後會做些什麽呢?
如果果子能變成雲逸的話……
夏雲逸的眼神深沉起來。
如果能變成雲逸的話,他能不能與自己對話?
更進一步說的話,他會不會就此恢複完全部的記憶,然後完完整整地學會雲逸所會的一切?
按照忘川河裏所看到的影像的話,如果這真的成功了,現在這世界上估計也就幾個人能對他産生威脅,他不就不用再害怕了。
想到這個,夏雲逸不禁興奮起來,他一邊期待着地上的那個果子能夠動起來,一邊放松地将自己靠在了清绮樹上——
“你叫……”
“你為什麽叫……沈……他……”
在靠上清绮樹的一瞬間,夏雲逸耳邊忽然傳來一絲呢喃。
忽遠忽近,微弱地幾乎像是從天邊傳來。
“嗯?”
夏雲逸眨了眨眼,覺得有些奇怪,于是擡頭,向上望去:
結果看見本來只是綠葉遮頂的清绮樹,在一瞬間挂滿了白色的花穗。
花穗在枝桠上挂着,碧空如洗的天空下,巨大樹木,樹幹攀虬枝桠蜿蜒,遮天蔽地,向遠處伸展,花穗上開滿白色的小花,垂挂在枝頭,遙遙望過去,一片銀煙白霧。
白色的小花慢慢飄下來,落在了夏雲逸的肩上。
夏雲逸驚訝地看着這突變的場景,然而并沒有做出什麽動作,耳朵微微一動,将視線收了回來,忽然看見清绮樹旁站着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沈無涯,依舊是萬年不變的黑衣白發,連神情都是一如夏雲逸記憶中的冷淡,而站在沈無涯身邊的,不是男人。
是一個女孩。
一個看上去十分嬌俏的女孩兒。
夏雲逸眼神微微複雜起來。
那女孩兒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手腕腳腕上個纏着一串白色的花穗,秀發以一根木簪束起,木簪末端開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她的容貌算不上特別漂亮,但是清秀可愛,尤其是一雙眼睛,仿佛是天上的星星,蘊藏着整個銀河。
女孩兒站在沈無涯面前,俏皮地戳了戳沈無涯的肩膀,撒嬌道:
“你試一試嘛,試一試。”
夏雲逸看着這一幕,本來以為這沈無涯會拂袖而去,結果沈無涯并沒有動作,他看上去有點無奈,只是拂開了女孩兒的手,說:
“清绮,夠了。”
“那為什麽你們兄弟兩個可以有一個活傀儡,而我不行?我也有樹奴啊!我就想要一個活樹奴,不行嗎?”
被稱為清绮的女孩兒不高興地撅起了嘴,問道。
“你還小,什麽都不懂。”
沈無涯搖搖頭說,
“一來是因為我們的種族天賦讓我們可以創造出活傀儡……二來——”
沈無涯頓了頓,眉心皺起,停頓了幾秒後,他又像是想通了什麽,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他說:
“我和九秋費那麽大的功夫,創造出活傀儡,是因為我們活得太久,需要有一個人或者東西,拉我們一把,而不是為了好玩兒。”
這個表情,三分悲傷,三分悵惘,還有三分慶幸。
還有一分,是對着女孩的,那一分是憐憫。
女孩兒歪歪頭,說:“我不懂。”
“以後你會懂的。” 沈無涯說,“以後你會懂的。”
夏雲逸對于兩人的對話感到奇怪,正當他等着繼續發生什麽的時候,忽然天色一暗,白色的花瓣“嘩啦”一聲全部從枝桠上落下,夏雲逸站在樹下,白色的花雨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等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消失之後,夏雲逸睜開了眼睛,發現面前的清绮樹已經變了,原本滿樹的花穗不知道為什麽都消失不見了,滿樹的綠葉無精打采,整棵樹顯出一種萎靡的色彩。
“你還來幹什麽?”
夏雲逸一旁忽然傳來女孩兒的聲音,這聲音與之前聽到的一模一樣,只是裏面充滿了疲憊。
循着聲音看過去,夏雲逸愣住了。
他的身邊,巨大的清绮樹樹幹上,鑲嵌着那個名為“清绮”的女孩兒。
女孩兒上半身趴在樹幹上,下半身與樹幹融為一體,本來清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的雙眸失去了光彩,灰蒙蒙地,明明一成不變的嬌俏臉上透露出一種不符合她模樣的沉穩。
她看向一旁的沈無涯,半眯着眼睛,問:
“不要在試圖喚醒我了,我好累,讓我睡過去,好嗎?”
沈無涯站在清绮旁邊,看着面前女孩兒腰部以下逐漸變為木質,沉默了許久,才說:
“你在抹殺自己的意識。”
“嗯。”
清绮勉強點了一下頭,雙眸已經閉上了,貼附在樹上,她的聲音氣若游絲,
“我想我明白你們的感受了……好痛苦啊,為什麽要活那麽久呢?被過去的時代抛棄,又沒有誰能夠帶着我走出記憶的沼澤,我已經被一大堆一大堆的記憶給淹死了。”
清绮勉強露出一個苦笑,說,
“做人真好……他們的壽命也就只有短短幾十年,然後就可以從頭再來。”
到後面,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們不應該有情感的……我嫉妒你……草木無心……無心才是最好的。”
說完,女孩兒從腰部又開始發生了異變,木質化從腰部迅速向上蔓延,她整個人完完全全融入了清绮樹樹幹之中,消失了身影。
在整個過程中,沈無涯面上并無多大的表情變化,他垂眸看着面前的樹幹,一直到女孩兒完全消失,除了那句下結論的話以外,一言不發。
就在夏雲逸以為沈無涯要看到天荒地老之時,在這一片虛幻的影像中,沈無涯突然擡頭,筆直地看向一旁的夏雲逸,然後在夏雲逸驚訝的眼神中,他緩緩開口:
“救我。”
夏雲逸:?!
怎麽救?誰救誰?
腦子裏頓時一片混亂。
在夏雲逸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個問題分散了之後,面前的場景忽然如同鏡子破碎了一般四分五裂,夏雲逸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場景散成一塊一塊,最後随風消逝。
等一切都沒了,夏雲逸這才眨眨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中,眼前的清绮樹還是老樣子,他維持着靠在清绮樹樹幹上的姿勢不變。
除了一個小問題。
夏雲逸直起身,離開了清绮樹,嚴肅地看向了那邊應該呆着果子的地方——
果子沒了。
夏雲逸:“……”
有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這邊夏雲逸沉浸在清绮樹的記憶裏,幾乎忘記了一起的時候,另一邊的沈無涯還在漫不經心地講着課。
用漫不經心來形容一個老師講課并不太好,但是沈無涯真的是這樣,表面上看他還在講課,可他的順序完全打亂了,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把面前的這群學生帶入了不該進來的區域。
沈無涯一直在講課,直到他恍然間發現,一直應該站在隊伍尾巴的人,不見了。
講課的聲音戛然而止。
正在記筆記的同學們在聲音停止後,齊刷刷地看向沈無涯。
沈無涯環視了一下四周,皺眉問道:
“你們有沒有誰看到夏雲逸?”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才發現夏雲逸不見了。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時候,一名學生驚訝地指着沈無涯身後:
“老師,你身後。”
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沈無涯身後站出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籠在陰影中,在沈無涯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才開口道:
“主人。”
在看清面前人的容貌後,沈無涯的瞳孔驟縮:
“你——”
在其餘在場人眼中,這個人的臉與夏雲逸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是這人是長發,身着一身深藍色短打,外面配有軟甲,簡直就像是從古代電影裏走出來一樣。
即使成為衆人的焦點,那個人神色不變,黑色的雙瞳無機質地看着沈無涯,喃喃地重複一句話:
“主人。”
說完,他單膝下跪,朝着沈無涯,臉上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主人。”
沈無涯後退了幾步,皺眉看着面前的人,面露不解,但幾秒後,他又快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扶起單膝跪在地上的人。
然而,在沈無涯的手即将碰到那個人的時候,跪着的那人突然身形搖晃了一下 然後倒地。
沈無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濺了一臉綠色液體,他茫然地低頭,才看見倒地的那人後腦勺後插着一支筆。
“先生,不好意思,手滑了。”
夏雲逸說着這句話,幽幽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一次,他的眼神越發不對勁兒,雖然看着沈無涯無悲無喜,但莫名讓人覺得下一秒似乎他就會做出什麽了不得的事。
沈無涯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收回,連臉上的綠色汁水都顧不了:“你想起了什麽?”
夏雲逸面無表情,只回了兩個字:“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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