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交心
被看似稀疏的一小撥兵馬連阻兩天兩夜,曹操縱然再沉得住氣,也不禁惱恨叢生。“到底是何人,布的何陣?王師如再沖不過去,劉備便要往江陵逃竄,豈非功虧一篑?”
剛從一波攻勢上退下來的夏侯惇喘着粗氣,臉色極為難看,“丞相,末将幾番攻打,并未見劉備身邊的關張幾位大将。這陣法某從未見過,出奇的邪門,壓陣的好像是個年輕人,并不像武将。”
程昱皺眉思索一陣,猛一拍手,“丞相,昱料此人便是傳言中劉備三顧請來的諸葛孔明!雖然現在還是以白身賓客随侍劉備,但劉備對此人必定十分器重,丞相萬不可小視了此人啊!”
曹操眼前一亮,複又咬牙道,“可恨這絕頂的人都死心塌地跟了劉備!你方才說,他還只是從賓客之身随侍劉備,并無一官半職,前途生死難料,竟就願意在這裏與孤死拼到底。可敬,亦可恨吶!”
夏侯惇在馬上微一欠身,抹一把額上的汗水,朗聲道,“丞相不必憂慮,某今日,最多再有兩個時辰,必拿下這隊人馬!”說罷一揮長戈縱馬出陣。
就在這時,對面忽然旌旗無數,鼓聲大作,漫山遍野不知平地而起多少援兵,潮水般蜂擁而來。曹操大吃一驚,放眼望去,看見劉、關、張大旗俱現,不由悚然道,“他怎麽變出偌多兵馬?”程昱急谏道,“丞相,我軍苦戰三日未進寸步,彼方猛增強援兵威正盛,這士氣一長一衰,我們萬不可再硬拼了。不如暫退襄陽,日後再作良圖!”
曹操雙目如鷹,狠狠凝視對面“劉”字大旗片刻,終是無奈地擺了擺手,“撤!”
劉備一眼就望見了束甲執劍的諸葛亮,看到他身染鮮血臉色蒼白,一顆心就像被千軍萬馬踐踏而過一樣,發了瘋地鞭馬沖過去,一伸長臂生生将這帶甲之人攬到自己的馬上。
“主公!”諸葛亮一聲驚呼,待定下神來不及思考其他,馬上高聲道,“趁曹操退軍,速速撤回江邊登船。主公,快下軍令!”
劉備擁他在懷,懸了多時的心終于放回了胸腔裏。有了底氣便再無驚慌之措了,他也不理會諸葛亮的急切,先上上下下把人仔細摸索察看了一遍,明了沒有重創只是些許皮肉傷這才長舒了口氣,臉色卻陰沉下來。盯着諸葛亮看了好久,直看得那人莫名心虛垂了眼睑,這才暫放過他,高聲下令道,“回撤江邊,速速登船!”
回夏口的途中劉備臉色一直難看的緊,仿佛憋着滔天的怒火,只冷冷地吩咐軍醫仔細為諸葛亮療傷,便不再理他。諸葛亮大略明白是自己最後那番布置調派讓重義氣的主公十分難過,不過難過歸難過,想來主公平心靜氣之後便能理解這是無奈之舉,于是只淡淡一笑,也沒理會劉備。倒是此番劫難過後,張飛他們真心接納了他,從前的隔閡不複存在,談笑間也親密随意多了。
到了夏口,諸葛亮未及休息片刻,立即就去清點兵馬。他的腦子飛速運轉着,隆中之策是他靜觀天下運籌多年定下的戰略,即使是白手起家,他也堅信能按此藍圖一步一步走下去。此刻擺在面前的唯一出路只有聯吳抗曹,而要聯吳……
忙到深夜回宅,卻驚訝地發現劉琦安排下的住宅裏燈火通明——劉備正滿面烏雲地等着他。“亮拜見主公。”諸葛亮連忙行了禮,瞟了瞟劉備的臉色,詫異他這火怎麽還沒消下去。
“先生少禮。”劉備幾乎是咬着牙發的音,“先生好忙啊。一下船連人影都不見了。”諸葛亮忍不住一個莞爾,“亮正欲向主公禀報呢。今天清點兵馬,能上戰場的總共還有五千餘人,加上劉琦公子的精兵一萬多,我們生力軍将近兩萬,比亮想象中要好很多。曹操不會幹休,只要整頓好兵馬立即便會揮師南下。曹操的野心不止荊襄,更在江南,因此聯吳抗曹是我們的唯一出路。”說到這,諸葛亮鄭重向劉備施了一禮,“主公,亮料這一兩日內,江東必會遣使至此。到那時亮請随使過江,為主公說吳侯,拒曹軍,以成基業。”
劉備盯着他看了良久,眼神複雜得讓諸葛亮困惑。半晌,劉備嘆了口氣,“孔明,你這樣的人,千年都未必會出一個。”諸葛亮有些發怔,不知他此話何意。劉備凝視他的眼,低聲道,“你過來,坐到孤身邊。”
諸葛亮覺得今夜的劉備很異常,仿佛在極力壓抑着什麽。而這樣的劉備氣勢異乎尋常的強大,讓他竟然有種不敢違拗的感覺。雖然局促不安,他到底還是依言做到了劉備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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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在逃亡的路上那一晚孤對你說過什麽嗎?”沉默。“孤說,從今以後,什麽事不要一個人背着了,有孤同你一起分擔。”沉默。“你還記得你剛出山,二弟三弟他們為難你時孤說了什麽嗎?”沉默。“孤說,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
“主公……”諸葛亮再也坐不住了,倒退一席跪伏在地,喉頭哽塞起來。劉備的淚水已爬滿臉龐,“魚水魚水,你我若不能彼此相扶相護,結伴同行,還何謂魚水?”“主公,亮知錯了。”諸葛亮痛苦得閉了眼,他錯不在謀斷有失,而在辜負知己。
劉備扶起他,“我知道你極有主張,擅自做主也不是什麽怪事。但是你居然欲舍我赴難,這叫孤如何能容忍?”諸葛亮赧然垂頭,“主公是至情至性之人,都是亮愚鈍,辜負了主公的情義。”劉備搖搖頭,撫了撫他的鬓角,“孔明,你什麽都好,就是心太重。所以……”
諸葛亮驚訝地擡頭,看到劉備的神情,陡然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孔明挨過打嗎?”劉備看着他,神情卻不像是在說笑。諸葛亮只得答道,“先父在時,因亮幼年頑劣倔強,也責罰過。不過時隔多年,亮亦記得不甚清楚。”劉備點了點頭,“孔明今年二十有七,孤長孔明整整二十年歲,說是孔明的父輩亦不為過。”“是……”諸葛亮應着,猛地醒悟過來,卻見劉備已從案下掏出一柄黑漆漆的戒尺來,不由大吃一驚。
“主公!”諸葛亮的心砰砰亂跳,臉一下子就紅了。難道主公竟要親施誡責于己不成?他幼年失怙失恃,少年離家背井,生活早已将他打磨得堅韌如山,養成了獨立自強的性格。在家裏,長兄很早就仕宦江東不常相見,他是兩個姐姐一個幼弟的頂梁柱,從來就沒有誰能管教他,自然,他也不需任何人管教。而主公雖年長為君,但自他出山以來,一直把他奉若明師,尊崇無比,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主公教訓。
劉備把戒尺拍在案上,臉色極為鄭重,“孔明,孤從前說過,以先生為股肱,為明師,為良朋,永遠尊你信你。這一點,備至死不會改變。但是孔明,有一些事情你一旦做了,孤必須管。比如說,陷自己于險境,傷害發膚身體。令尊令堂生你不易,令叔父養你不易,令師友教你不易,還有你自己……懷大志不易,尋明主不易,展宏圖不易。這些人,怎容你輕易辜負自己?”
諸葛亮幾乎擡不起頭來,只得深深跪伏。劉備緩了緩聲調,但仍嚴厲地低聲道,“孤執此戒尺責罰孔明,孔明可服氣?”一時間兩人之間的空氣都仿佛凝住了,四周安靜得可聞落塵之聲。良久良久,諸葛亮深吸一口氣,輕輕答道,“亮……聽憑主公訓責。”說罷直起身垂着頭,将雙手伸平攤在劉備面前。
劉備看了他半晌,徐徐道,“誰告訴你,孤要打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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