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挨打

諸葛亮茫然地擡起頭，平日裏素來靈光的頭腦此刻不只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麽，兀地停止了運轉，一雙流光溢彩的秋瞳呆蒙蒙的，看得劉備心裏一軟。

“過來。”劉備臉上仍繃得緊緊的，将正在犯迷糊的某只卧龍拉到身邊，狠狠心将他瘦削筆挺的脊背壓在案上，那軟布長衫包裹着的漂亮臀部一下子便翹了起來。

“主公！”諸葛亮腦子一下子如遭雷擊，猛地一掙直起身連往後退了兩步，滿臉通紅，額上青筋都暴了出來。劉備冷了眼眸，厲聲道，“過來。”諸葛亮背後滲出涔涔冷汗，心跳快得勢如擂鼓。他平生從未遇過如此尴尬又進退兩難的境地。君父有責，何能不受？更何況劉備與他還不止尋常君臣。可是……可是這樣的受責法……卻叫他顏面何存？

諸葛亮飛速地思忖了一下，努力壓住發抖的聲音恭敬答道，“主公，禮記有雲‘刑不上大夫’，亮雖是白身，亦為士人，懇乞主公易法而責，令亮稍存體面。”

劉備淺色的眸子染上淡淡的火氣，“你說孤這是要對你用刑？”說着将戒尺重重一拍，“你可見過有拿這個當刑具的？”

諸葛亮臉更紅了一層，結巴道，“主……主公……那個……舜事其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說着腳步又向後蹭了兩步，仿佛下一刻就要奪門而去。

劉備這下卻是忍不住笑了，“這連杖都談不上，更無謂大小。”“還有……孟子有雲……”“得了，別雲了，你今兒就是讓先賢複生站孤面前求情，也免不了這頓打。”說着站起身，上前幾步伸出因經年習武而遒勁有力的大手，牢牢箍住諸葛亮的腕子便向內室走去。

起初諸葛亮連哭的心都有了，但及被拖到榻邊，他忽的又豁達了。男子漢大丈夫，既已傾心托于明主，榮辱與之，則于兩人獨處之時還有何事不能坦然？主公是重自己才親予誡責，不就挨個打麽，一咬牙一閉眼，都是漢子有甚好扭捏的！

想雖如此想，真的伏在榻上時，他還是羞得大腦陣陣發麻，攥着被褥的手一股一股向外飙汗。但過了片刻，劉備的板子卻還沒有打下來。正疑惑間，突覺劉備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間，“孔明……孤想了想，還是去衣吧。孤經年習武，手勁不小，恐力度難以自控，傷了你可如何是好？”

諸葛亮滿面紫脹，這一步卻是無論如何退不得了，連忙搖搖頭，轉過頭去，目含哀求地望着劉備，“望主公給亮留些顏面吧。”劉備沉吟一陣，知曉士人的尊嚴傲骨輕易傷不得，終究不忍逼他太甚，便也作罷。

“疼得狠了就說，千萬不許死撐，聽到沒？”劉備按着他的腰，執尺的手微有些發抖。諸葛亮已咬了衣角在口，緊閉了雙眼。

“啪！”第一下戒尺抽上去，結結實實落在臀峰上，諸葛亮疼得渾身一抖，即便牙關緊咬一聲痛苦的悶哼還是從喉嚨裏溢了出來。

劉備立即住了手，心疼得急問，“孔明，要緊麽？”諸葛亮咬牙搖了搖頭。再如何親密，他仍有他的原則，既是誠心坦然受罰，便斷然沒有輕易求饒的道理。

劉備待他緩了一會兒，小心地避開第一道傷痕，收住幾分力氣落了第二板。雖力道控制住了，仍是火辣辣的劇痛。諸葛亮确實不慣受笞，只捱了兩下便只覺痛不可擋，若非他克己甚嚴出力死忍，恐怕早就要叫出聲來了。

劉備打了幾下見他一直不出聲，心頭焦急萬分。這人就是心事沉重，對己嚴苛得近乎殘忍。劉備之所以用這種教訓孩子的法子來教訓他，就是希望他能有片刻，至少是在自己懷裏的片刻，能夠暫時放下負擔、卸下盔甲，讓自己的靈魂有那麽一瞬的放松。然而到了此刻，他卻還是這樣壓抑隐忍，連叫都不肯叫一聲，怎不讓劉備又氣又急又心痛萬分呢？

“孔明，別這樣。”劉備扯掉他嘴裏的衣物，将冷汗漣漣的諸葛亮扶起來擁進自己懷裏，扔了戒尺，低聲在他耳邊柔和地說，“孔明，伏到我身上來。我不用板子了，用手打。你想哭就哭出來，疼了咬我也可。只是不許再忍着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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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終于忍不住，任久違的眼淚肆意溢出眼角。二十年了，不知從何時起就淡忘了被呵寵、被眷顧、被疼惜、被教訓的感覺。那個從三十萬徐州父老的屍骸中身染鮮血、跌跌撞撞爬出來的孱弱少年，茕茕孑立、踽踽獨行，一個人在漫漫長路上已跋涉了太久太久，在漆黑甬道裏已奔馳了太遠太遠。他曾想過或許這一生都是這樣了，是任何人的倚靠，卻不可以倚靠任何人，寂寞疲憊，直到盡頭。可是，卻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人說，路再難、再險，心再苦、再累，我都一直在你身邊。

這個人說，你不能不愛惜自己，因為我心疼。

這個人說，你将是天下人倚仗的柱石，我卻只想，你能安心縱情地倚在我懷裏。

諸葛亮在很多年以後才明白，自己對劉備用情之所以如此之深，只不過是因為劉備從一開始，就已經把最深沉的感情給了自己。

劉備靜靜攬着懷裏這心防崩塌的堅毅青年，眼眶也早已濕潤。好一會諸葛亮才漸漸平靜，極不好意思地哽聲道，“主公……繼續責罰吧。”

劉備嘆了口氣，哪裏還舍得。“罷了，你記得教訓就是了。坐吧。”雖則只捱了幾下，坐下的那一瞬間諸葛亮還是痛得猛一蹙眉。“嘶……主公手真狠。萬一江東使者來了，亮連路都走不動，可怎麽去給主公當說客啊？”“書生就是書生，真不經打。誰說孤允許你去江東了？你這擅自作主的毛病扳不過來了是吧？”“呵呵……主公放一萬個心，孫權是個有頭腦的人，更兼周公瑾、魯子敬都是英才，遠見卓識，絕對會力主與主公聯手抗曹。亮雖不才，視江東尚如平地。”“把你能的，看來真是打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