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情深

劉備出了自己府衙以後便鬼使神差地游蕩到了諸葛亮宅前。看院的護軍連忙上前行禮，為他開了大門。一溜兒輕車熟路地到了主房外，卻見裏面黑燈瞎火的，劉備略略吃驚——平素這人從來沒這麽早睡過，莫非今日是喝醉了？

已有守夜的家仆被響動驚起了，過來一瞧是劉備，正要開口卻被劉備手忙腳亂地止住。劉備壓着嗓子虛着聲氣道，“別吵。孤是随便閑逛來的，無事，不可驚擾軍師。”

家仆還想說什麽，然而在劉備嚴厲的眼神下終還是沉默了。劉備望了望深墨色的夜空，在院中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最後竟一屁股坐在了房前的青石階上。

想想也挺好笑的。自個兒有暖房不睡，有嬌娃不碰，喝了滿腹的愁腸酒，居然深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當看門狗來了，傳出去誰信這能是堂堂荊州牧所為啊！劉備虛動了動口，不出聲地罵道，“真是個傻子！”

雖然傻得無可理喻，但他就是覺得，寧肯面都不見就這樣靜靜守着房裏安睡的諸葛亮，也不想回去空對着那個令他倒胃口的女人。一想到明早諸葛亮一開門出來的表情，他就忍不住跟個毛頭小子一樣傻樂傻樂。

就在劉備坐守的這段時間，那個家仆幾次過來焦急得想說些什麽，但每次都被劉備惡狠狠地阻止了。最後劉備終于無奈地準他開口，“你到底要如何？”家仆苦着臉道，“将軍，小的是想說，先生此時不在家啊！”

劉備額上青筋一陣亂跳，好容易把一口氣咽下去，這才盡量平和地問道，“到這麽晚了還沒回來？那他上哪兒去了？”“先生今日倒是很早便回來了，但坐未片刻，又牽馬出去了，并未留話他要去哪。”

劉備呆了片刻，擡腳便向自己府衙飛奔。待氣喘籲籲地跑回府衙，揣上印绶，配好劍，帶了百餘人飛馬往城關趕去。城防将士果然說軍師今夜出城，但在宵禁之前并未回來。

劉備覺得自己的血從頭涼到了腳，一顆心簡直已不知去了哪裏。暴怒地帶着人出城去找，可是荒郊阡陌，四野茫茫，又究竟該往何處去尋他呢？

在徐州失陷時不曾這樣絕望過，在身陷許昌時不曾這樣絕望過，甚至，與關、張失散時都不曾這樣絕望過。關、張無音信時，他只會想，若兄弟不幸罹難，他必要重聚兵馬，不辭艱辛亦要手刃賊人為兄弟複仇，尋兄弟妻子厚加撫恤。

但是今天，此刻，他感到接近死亡的恐慌和絕望。倘若找不到諸葛亮，他真的有想死的心。

在這一瞬間劉備忽然明白了被他們兩人齊心合力以君父臣子的名分極力掩埋的真實情感究竟是什麽，又到底是什麽讓他們生死相依至此。

孔明……想必也是在今晚明白了吧。否則一人一騎，徹夜奔馬不歸，這絕不是他的風格。

劉備在徹骨的寒風中整整找了一夜。淚痕早已枯幹在臉頰兩側，他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了，委頓在馬上，任衆人擁着晃悠悠向城關返回。然而快近城關之時，他的眼中霎時如被星火點亮一般，騰騰地燃起近乎瘋狂的熾熱神采。

那城下坐在一匹棕色駿馬之上，衣帶凝然、正長目遠眺之人，不是諸葛亮更是何人？

諸葛亮也已看見了劉備，激動得大叫一聲“主公”便湧身躍下馬來。兩人俱向對方狂奔而去，待近了，又同時生生頓住腳步，不錯眼珠地死盯着對方，久久移不開目光，直至兩雙眸子裏皆聚滿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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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劉備先開口，聲音卻抖得厲害，“昨天一晚上歇在何處了？可有凍着？餓着？傷着？”

諸葛亮心疼地看着劉備憔悴的面色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微微氣惱道，“因宵禁了所以回不得城，又未帶印绶出來。亮哪有主公想的這麽笨，難道還不知借宿鄉野人家？今日天剛亮我就趕回來了，結果城防将士卻說……”

畢竟錯由己起，諸葛亮話未說完便覺得骨鲠在喉，說不下去了。亦不敢再與劉備對視，生怕再惹得他惱怒傷心。

劉備向前一步，直迫到他面前。諸葛亮微一瑟縮，幾乎要以為他下個動作是一巴掌扇過來。然而劉備只是張開雙臂，将他一下子擁進了懷裏。起初是輕輕擁着，然後便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只恨不得将他的骨頭，碾進自己的骨頭裏。

那不是一個兄弟之間的擁抱，更不是一個君臣之間的擁抱。

劉備在一動不動、魂飛天外的諸葛亮耳邊說，“孔明別怕，什麽都不用對我說。我明白，我們只能到這一步，所以，讓我抱一會兒，再抱一會兒。”

他們都實在太聰明，又實在太了解彼此。有很多話不必說透，就已全部了然；有些感情正因為太深沉，所以只能從一開始，就選擇以犧牲的方式成全。

諸葛亮的雙臂一寸一寸揚起來，慢慢環上劉備的腰背，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主公，天亮了，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