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意諧（下）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有一個飽含疼惜地低沉聲音在他耳邊一聲一聲喚着“孔明”，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然後又有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撫摸他的臉頰、額頭，接着緊緊張張開始擺弄他的身體……

劉備一摸諸葛亮的頭便懊悔得抽了自己一嘴巴——果然因為外傷已經發高燒了。他心焦如焚，卻還是手腳麻利地一通忙乎，把出去帶回來的藥該煎的煎該炖的炖，又打來溫熱的水淋澆在諸葛亮那已經因血漬凝固而同皮肉粘合在一起的衣褲上，好利落地褪下衣物。饒是如此輕柔小心，燒得不省人事的諸葛亮還是痛得直抽搐。

劉備換了熱水來，拿幹淨的巾子浸濕，極小心極緩慢地開始給諸葛亮清理傷口。每擦拭一處，心裏都是刀戳劍刺般的疼。待再拿來烈酒擦拭上藥時，劉備的後襟已全濕透了。昏睡中諸葛亮不停地掙紮扭動叫嚷，兩個人都是受刑一般；弄完以後，劉備終于忍不住潸然淚下。

“打你，何嘗不是在深深傷我自己。”劉備拿袖子使勁擦着眼淚，長嘆着輕輕言道。略坐了一會，又起身提了一桶熱水來，開始細細地給諸葛亮擦洗身子。他素來愛潔淨，傷成這樣洗不得澡，劉備還是不舍得他身上難過。

雖然他們之間有太多複雜的情愫，劉備也向來注意避嫌。但值此之時，他這樣碰遍了諸葛亮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卻并未趁其之危而妄生邪念。他也驚訝為何明明自己心裏夢裏只有這一個人，卻能屢屢克制住男人幾乎不可能控制的欲望和沖動。很多年以後，差不多是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才突然想明白，原來愛一個人到了最深的時候，竟然，就只剩了“無我”兩字。

劉備害怕直接給他灌藥胃會承受不住，遂又弄了點清淡稀薄的米粥，小心翼翼攬起諸葛亮，半是哄半是強地喂了半碗，這才又服侍他吃藥。直折騰到半夜，劉備才算消停了，累得渾身散了一樣，就幹脆歪在了諸葛亮身邊，攬着他，卻不敢睡過去，生怕他傷情起什麽變化。

他輕輕地拍着他的背，一聲接一聲嘆氣。“你當你不說，我便猜不出那刺客是誰了嗎？我也算明白你為什麽執意要去臨蒸了。為一個女人，哪怕她值半個荊州城呢，你就值得麽？你做什麽都是為了我，為了我的大業。我還這樣對你，恨死主公了吧？”

劉備拿空着的手拭了拭不斷湧出淚水的眼角，卻無法掩飾濃重的鼻音。“是我錯了。你本是天上的蒼鷹，志在千裏，剛猛不可淩，如何能用馴家雀的法子馴鷹呢？挫了你的驕傲銳氣，那會傷了你的心。我原不該妄想你能安安穩穩呆在我掌中懷裏。可是孔明……你不知道……這輩子我從沒覺得過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除了你。你為了抱負可以不惜自己，不惜你我私情，但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聲音從低語漸漸轉為呢喃，又從呢喃漸漸歸于無聲，最後只剩下平緩的呼吸。

黑夜裏，一雙亮如明月的眸子緩緩睜開。

諸葛亮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淚，終于如洪水般噴湧而出。他輕輕抽出一只手，向劉備已帶了些許刀刻般皺痕的臉龐伸去，卻堪堪停在了半空中。他收回了手，卻使勁撐起動一動都會疼痛難忍的身子，慢慢将将自己的臉靠向劉備的臉，最終，在那近在咫尺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如鴻羽的吻。

“主公，亮非蒼鷹，而乃征雁。”

次日清晨，君臣二人同時醒來，彼此對視一眼，俱是愧悔又釋然地笑了。劉備連忙先起來着了履，一面帶了些威嚴地說着“你略躺躺”，一面麻溜兒地去弄了水來為諸葛亮洗漱。慌得諸葛亮連忙告罪推辭，劉備瞪了眼道，“昨晚伺候你一宿了，今天又端什麽？”

諸葛亮只得任他忙碌，眼裏見着他以主君之尊親下庖廚為自己弄膳調湯，心裏那一大通致歉悔過的話就在嘴邊打圈兒，好容易糾結清楚了，放下藥碗正欲措辭開口，卻見劉備寵溺地一笑道，“孔明什麽都不必說了，孤都知道。”見諸葛亮一臉驚愕茫然，劉備眼含促狹道，“孤的‘征雁’，想來是真得了教訓了。”

諸葛亮頓時滿臉通紅，惱羞成怒，狠狠向劉備丢去一個眼刀，“主公竟假寐诓人，我……我……”“彼此彼此，軍師，兵不厭詐，孤也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諸葛亮咬了半天牙，終忍不住同劉備對視着會心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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